黑山隘口已不成形状。
昨日尚存的矮墙壕沟,如今已彻底化为一片狼藉的废墟。冻土被反复犁开,浸透了暗红近黑的血液,又被新的落雪薄薄覆盖,踩上去是一种令人牙酸的、粘腻而滑腻的触感。残肢断刃和破损的甲胄随处可见,如同地狱随意丢弃的垃圾。
狄人仿佛疯了一般,不计代价地发动着一波又一波的猛攻。他们像是无穷无尽的潮水,拍打着朔风军这块即将彻底粉碎的顽石。
聂锋已经记不清这是打退的第几次进攻了。
他拄着卷刃的佩刀,半跪在一片尸骸之中,剧烈地喘息着。铁甲上布满了刀砍枪刺的凹痕和凝固的血痂,有自己的,更多是敌人的。一道狰狞的伤口从他额角划过眉骨,鲜血糊住了他半只眼睛,视野里一片血红。
他身边的士兵又少了一批。还能站着的,个个带伤,眼神麻木空洞,只是靠着一种濒临崩溃的本能在挥舞兵器。萧令仪左臂不自然地垂着,显然已经脱臼或骨折,仅用右手持刀,依旧嘶哑地呼喝着,组织着零星的抵抗。
“将军!东面……东面的口子快堵不住了!”一个满身是血的校尉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声音带着哭腔。
聂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污,试图站起身,却是一个踉跄。极度的疲惫和失血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咬破舌尖,尖锐的刺痛换来片刻清醒。
“堵不住……就用尸体堵!”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野兽般的狠绝,“把你我填进去,也得给老子堵上!”
那校尉愣了一下,看着将军那双在血污中依旧亮得吓人的眼睛,一股凶悍之气猛地取代了绝望,嘶吼一声,带着最后几个人扑向了缺口。
聂锋深吸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空气,正准备跟上,余光却瞥见远处狄人军阵中一阵新的骚动。又一队生力军正在集结,簇拥着一名身着华丽铠甲的狄人将领,看样子,是准备发动最后的、决定性的冲锋。
完了。
这个念头冰冷地划过聂锋的心头。
真的……撑不住了。
他承诺的“三日后午时”,像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而现在,连今日的日落,恐怕都见不到了。
他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藏着那张已被血汗浸得模糊的纸条。工整的字迹,冰冷的指令,曾带给过他短暂的希望和方向。
江秋酌……
那个远在京城、心思难测的宗室子弟。他到底是谁?为何要帮他?此刻……又在做什么?
这些纷乱的念头只在脑中一闪而过,便被更强烈的战意取代。无论为何,那份情报确实让他们多挣扎了片刻,多杀了许多狄狗。
值了。
他猛地挺直脊背,发出一声裂帛般的咆哮,如同濒死孤狼的最后长嗥:“朔风军——!”
残存的士兵们下意识地看向他,看向他们唯一的主心骨。
“今日——!”聂锋举起了那柄几乎报废的佩刀,刀尖直指前方汹涌而来的狄人潮水,“与我同死——!”
没有回应。
只有一片死寂的、与敌人同归于尽的决绝目光。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异变陡生!
狄人军阵的后方,毫无预兆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混乱!惨叫声、惊呼声、马匹的嘶鸣声骤然炸响!
一支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轻骑,如同鬼魅般,人数极少,却极其悍勇刁钻,直接插入了狄人最为薄弱的后勤与指挥区域!他们并不恋战,只是疯狂地投掷着火把,点燃粮草辎重,制造着最大的混乱,精准地袭杀那些试图稳定局面的狄人军官!
那支正准备发起最后冲锋的狄人生力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背后袭击打乱了阵脚,进退失据!
“那是……?”萧令仪独臂持刀,难以置信地望着狄人后方升起的浓烟和混乱。
聂锋的血色视野猛地聚焦。
他看清了那支轻骑的装扮,并非胤朝制式铠甲,更像是……雇佣的游侠儿,或者某些见不得光的私人武装。他们的动作狠辣高效,目的明确——制造混乱,而非歼敌。
一个疯狂的念头窜入聂锋几乎僵化的大脑。
是……是他?
就在这时,一骑脱离那支制造混乱的小队,无视周遭的刀光箭影,以一种近乎自杀的方式,朝着黑山隘口的方向狂飙而来!马上的骑士伏低身体,险之又险地避开零星射来的箭矢,手中高举着一个巨大的、鼓鼓囊囊的皮囊!
“接货——!”那骑士发出一声怪异腔调的长啸,用尽全身力气,将那个沉重的皮囊朝着聂锋所在的方向奋力抛了过来!
皮囊划过一个抛物线,“砰”地一声重重落在离聂锋不远处的雪地里。
几乎同时,那名骑士猛地一勒缰绳,战马长嘶着人立而起,硬生生折返,毫不迟疑地冲回混乱的战团,与其他轻骑汇合,如同来时一般突兀,迅速向着远处遁去,丝毫不管身后射来的箭雨。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从混乱爆发到皮囊落下,不过短短几十息时间!
狄人的攻势被这突如其来的背后一刀彻底打断,陷入了短暂的混乱和指挥失灵。
聂锋猛地扑到那个皮囊前,用刀割开坚韧的皮革——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瓷瓶和油纸包!浓郁的药香瞬间冲散了周围的腥臭!
最上面,放着一枚小小的、再熟悉不过的细竹管。
聂锋的手甚至有些颤抖,他一把抓起竹管,拧开。
里面的纸条不再是工整的楷书,而是一笔略显急促、却依旧力透纸背的行草:
“药至。援已在途。撑住,聂知节。”
聂知节。是他的表字。除了兵部寥寥几位大佬和已故的恩师,几乎无人知晓。
江秋酌知道。
他不仅送来了救命的药,他还知道他的字。
一种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岩浆般瞬间冲垮了聂锋一直紧绷的神经。是绝处逢生的狂喜,是被遥远之人精准掌控的悸动,是一种难以言说的、近乎战栗的震撼。
他猛地抬头,望向京城的方向,尽管除了灰蒙蒙的天空和纷飞的雪花,他什么也看不到。
“将军?”萧令仪拖着伤臂过来,看着那一皮囊的药材,又看看聂锋异常的神情,惊疑不定。
聂锋深吸一口气,将那纸条死死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团火。他转过身,脸上血污纵横,那双总是锐利沉静的眼睛里,却燃起了近乎疯狂的光芒。
他举起手臂,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斩钉截铁的力量,响彻整个残破的隘口:
“弟兄们——!药来了!援军就在路上!给老子杀——!把这些狄狗,全都留下喂狼!”
绝境的孤舟,于倾覆前一瞬,被一股来自遥远京城的、强大而冰冷的力量,硬生生扳回了航道!
烽烟依旧炽,但风中已带来了生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