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台”的喧嚣热浪,几乎是蛮横地撞碎了车厢内凝滞的冰冷。
雕梁画栋,灯火通明,骰子撞击骨盅的脆响、赌徒声嘶力竭的吆喝、金银筹码哗啦啦的堆叠声……种种声音混杂着汗味、酒气、熏香,发酵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欲望蒸腾。这与江秋酌平日所处的清冷密室、诡谲朝堂,完全是两个世界。
他裹紧斗篷,苍白的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里,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的下颌。侍从紧张地护在他身旁,试图隔开拥挤的人潮。江秋酌却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他的目光如同冰水里淬过的刀锋,快速而冷静地扫过沸腾的大堂,最终定格在二楼一处垂着珠帘、相对僻静的雅间。
他没有理会沿途那些或好奇或贪婪的注视,径直穿过喧嚣的赌桌,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看守楼梯的彪形大汉本想阻拦,但在接触到兜帽下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睛时,竟下意识地退开了一步。
雅间外,两名气息沉稳的护卫目光如电般扫来。江秋酌停下脚步,从袖中取出一枚非金非铁、刻着奇异云纹的黑色令牌,在他们眼前一晃。
护卫脸色微变,立刻躬身,无声地掀开了珠帘。
雅间内,丝竹声稍缓。一个穿着锦袍、体态富态、面团团似富家翁的中年男子,正斜倚在软榻上,看着舞姬曼妙的舞姿。他手指间把玩着两枚温润的玉胆,脸上带着和气生财的笑,眼底却精光内敛。
这便是“千金台”的幕后主人,也是京城地下消息和灰色交易最大的枢纽之一,人称“财神爷”的乔公。
见到不速之客,乔公脸上的笑容未变,只挥了挥手,乐师与舞姬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稀客啊。”乔公坐起身,笑眯眯地打量着裹得严实的江秋酌,语气熟稔得像是在招呼一位常来的老友,“是哪阵风,把您这尊真佛吹到我这铜臭之地来了?”
江秋酌褪下兜帽,露出那张过分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以及那双与此地格格不入的、冷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睛。
“乔公。”他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急迫,“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是想同你做一笔生意。”
“哦?”乔公脸上的笑意更深,示意他坐下,亲手斟了一杯温好的酒推过去,“公子看得起乔某,是乔某的荣幸。只是不知,公子想做什么生意?我这‘千金台’,除了赌,便是卖些消息,偶尔也帮人周转些……不太方便的东西。”
江秋酌没有碰那杯酒,开门见山:“我要一批药。最好的金疮药、消炎生肌的散剂,要快,要足够五百人用半月。”
乔公捻着玉胆的手指微微一顿,笑容不变:“这可不便宜,而且量这么大……最近边关不太平,这些东西,可是紧俏货。”
“价钱随你开。”江秋酌打断他,语气没有一丝波澜,“但我今晚就要。而且要你的人,以最快速度,送往北境黑山隘口,交到朔风军主将聂锋手中。”
雅间内霎时一静。只有楼下传来的隐约喧嚣,衬得这安静愈发突兀。
乔公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他仔细地看着江秋酌,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位年轻的宗室子弟:“黑山隘口?聂锋?公子,您这可真是给乔某出了个大难题。往那边送东西,可不是有钱就行的,那是要掉脑袋的勾当。何况……我听说那边已经被狄人围成了铁桶,能不能送到,还得两说。”
“若是容易,我便不会来找你乔公了。”江秋酌直视着他,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财神爷’麾下,总有几条常人不知的险路,也总有几个不怕死的高手。不是吗?”
乔公沉默了片刻,忽然又笑了起来,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多了几分探究和凝重:“公子这是要……雪中送炭?只是乔某好奇,您为何对那位聂将军,如此上心?”
“这不是你该问的。”江秋酌的声音冷了下去,“你只需告诉我,做,还是不做。”
乔公慢悠悠地啜了一口酒,半晌,才放下酒杯,缓缓道:“做,自然可以做。我乔某开门做生意,没有把客人往外推的道理。只是这价钱嘛……”他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这个数。而且,只要黄金。先付一半,货到之后,再付另一半。至于能不能送到……我只能说尽力,若是运气不好折在了半路,或者那边已经城破人亡,定金,我可是不退的。”
这个价钱,堪称狮子大开口,几乎是那批药材本身价值的数十倍,而且条件苛刻。
江秋酌眼睫都未颤动一下。
“可以。”他干脆利落地应下,从怀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一叠金票,放在桌上,推了过去,“这是一半。剩余一半,见到聂锋的回执,立刻付清。”
他如此爽快,反倒让乔公愣了一下。他看了看那叠数额惊人的金票,又看了看江秋酌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这位小爷,手笔之大,心思之诡,远非常人所能揣度。
“公子痛快!”乔公哈哈一笑,将金票收入袖中,“我这就安排最得力的人手去办。最迟明早出发。”
“不是明早。”江秋酌站起身,重新拉上兜帽,遮住苍白的脸,“是现在,立刻,马上。”
乔公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江秋酌最后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寒意:“乔公,你我的生意不止这一桩。此事若成,日后自有你的好处。若因此事出了纰漏……”
他没有说完,但乔公已然感到一股冰冷的威胁无声蔓延开来,让他这见惯了风浪的人,后背也微微沁出一点冷汗。
“公子放心,乔某省的。”他收敛了所有轻慢,正色道。
江秋酌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珠帘在他身后晃动,碰撞出细碎的声响,很快又被楼下的喧嚣吞没。
乔公独自坐在雅间里,看着桌上那杯江秋酌未曾碰过的酒,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商人特有的精明和一丝忌惮。他摩挲着袖中的金票,沉吟良久,才低声对阴影处吩咐:“去,让‘鬼手’和‘夜枭’过来,有趟急镖,要命的那种。”
而此刻,江秋酌已重新坐上马车,驶离了这处欲望之地。
车厢内,他压抑许久的咳嗽终于爆发出来,撕心裂肺,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蜷缩着,用帕子死死捂住嘴,瘦削的肩膀剧烈颤抖。
良久,咳嗽才渐渐平息。他摊开帕子,雪白的丝绢上,赫然染着几点刺目的猩红。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那抹鲜红,默默将帕子收起。
马车碾过深夜空旷的街道,朝着江府的方向驶去。
他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动用了危险的渠道,只为了一个渺茫的希望。
聂锋……
他能撑到吗?
江秋酌闭上眼,疲惫如潮水般将他淹没。掌心中,那枚冰冷的铜雀,已被他的体温捂得微温。
今夜,京城无人入睡。 许多人的命运,都系于北境那摇摇欲坠的隘口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