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江府密室。
烛火摇曳,将江秋酌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伏在案上,肩背单薄得令人心惊,压抑的咳嗽声断断续续,每一次都仿佛要抽干他肺里所有的空气。一方素白的丝帕掩在唇边,很快又洇开一抹刺目的鲜红。
“公子!”侍从端着刚煎好的药,见状脸色发白,声音都带了哭腔,“您歇歇吧!从‘千金台’回来您就一直……”
江秋酌无力地摆了摆手,示意他将药放下。他勉强直起身,将染血的帕子攥入掌心,不想让人看见。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针扎似的剧痛几乎要撕裂他的意识。
“北境……有新的消息吗?”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却依旧执着地问着。
“还没有,‘鬼手’和‘夜枭’才出发不久,就算一切顺利,消息传回也需时间。”侍从连忙回道,将温热的药碗小心递到他手边,“公子,您先把药喝了吧,太医说了,您再这般劳心耗神,恐怕……”
恐怕油尽灯枯。后面的话,侍从不敢说出口。
江秋酌没有理会,只是伸出微颤的手接过药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他闭了闭眼,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灌了下去。苦涩的味道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里,激起一阵更猛烈的恶心感,他强行压下,额角的冷汗更多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近极限。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与乔公那样的危险人物周旋,调动那些见不得光的力量……每一样都在加速透支他本就所剩无几的元气。
但他不能停。
聂锋还在黑山隘口。那个只凭着一腔孤勇和忠诚、在绝境中苦苦支撑的傻子。
他眼前仿佛又闪过那张纸条上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援……何在?”。那简单的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他算计人心,利用时局,早已习惯了冰冷和交换。可聂锋那份毫无保留的、近乎笨拙的信任和依赖,却成了他精密布局中唯一的变数,也是……唯一的暖意。
他不允许这抹暖意被北境的冰雪吞没。
“赵惟明那边……如何了?”他缓过一口气,靠在椅背上,声音依旧微弱,思路却异常清晰。
侍从连忙禀报:“按公子的吩咐,消息已经透给了大将军府和刘御史。大将军府的人上午就去兵部拍了桌子,刘御史的弹劾折子下午就递了上去,听说言辞极其激烈,直指赵惟明贪墨军资、媚上欺下、国难当头仍沉迷享乐。现在朝野上下都传遍了,赵惟明已被停职拘押,在家听参。泰王那边……似乎也受到了牵连,今日称病没有上朝。”
“呵……”江秋酌发出一声极轻的、带着嘲弄的冷笑,牵动了肺部,又是一阵低咳。称病?怕是急着撇清关系,想法子捞人或者灭口吧。
这步棋,走得险,却也有效。至少短时间内,泰王一党的注意力会被牢牢吸引在内斗和自保上,无暇再去刻意卡着北境的脖子。这也为他后续可能需要的动作,撕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
只是,这还远远不够。
聂锋需要的不是朝堂上的风波,而是实实在在的、能开到黑山隘口的援军。
而调动援军,需要兵符,需要圣旨,需要经过那庞大而腐朽的官僚机器层层批复。这绝非他一个无职无权的宗室子弟,靠着一点阴谋算计就能轻易撬动的。
除非……
江秋酌的目光缓缓移向密室角落一个上了三重铜锁的黑檀木匣。
那里面装的,不是金银,也不是地契,而是比那些更危险的东西——一些他多年来通过各种渠道收集到的、关于朝中几位重臣乃至皇室成员的、绝不能见光的隐秘。
那是他为自己准备的,最终鱼死网破时的武器。
动用那里的东西,引发的将是朝堂地震,他自己也必将被卷入漩涡中心,再无宁日。甚至可能……万劫不复。
代价太大了。
密室中寂静无声,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点灯花。
江秋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尖冰凉。剧烈的头痛和身体的虚弱几乎要将他击垮,但脑中思绪从未停止,权衡着利弊,计算着每一种可能。
聂锋能撑多久?乔公的人能不能突破重围?朝廷的援军……究竟有没有可能发出?
每一个问题,都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许久,他缓缓睁开眼,眼底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挣扎和脆弱都被强行压下,只剩下冰冷的决断。
他不能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那批药材和乔公的人身上。他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他慢慢坐直身体,忽略掉眼前阵阵发黑和胸腔的闷痛,对侍从吩咐道:“更衣。备车。”
侍从大惊:“公子!您这个样子还要去哪里?太医说您必须静养!”
“去……”江秋酌的声音低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谢府。”
谢知白,那位以刚正闻名的清流御史。他是朝中少数可能不顾党派之争、只为边关将士发声的人,也是唯一有可能以死谏的方式,强行撬动那僵化朝廷机器的人。
虽然此举同样冒险,可能会暴露他与清流的联系,但比起动用那个黑檀木匣,这已是目前代价最小、也最可能见效的一步棋。
他要用谢知白的风骨和名声,去赌一个可能。
侍从看着他摇摇欲坠却异常坚定的身影,知道再劝无用,只能红着眼眶,哽咽着应了声“是”。
江秋酌扶着桌案,艰难地站起身。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肺腑的疼痛。他走到衣架前,取下一件更为正式些的墨色外袍,慢慢披上。
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如鬼、却眉眼凌厉的脸。
病骨支离,仍欲撑起将倾之局。
为了那座遥远的隘口,为了那个或许已经战死沙场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挺直了脊背,一步步向密室门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