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道里的声控灯又坏了,三楼到四楼的平台陷在一片昏沉里,像块浸了水的灰布。我(这里的我指:是一名初中生,叫作綃遊,准备迎接初二)攥着手机站在自家门前,屏幕还亮着,通话记录停留在半小时前——给爸爸打的第三通电话,依旧是忙音,滴滴滴的,像水滴砸在空桶里,响得人发慌。
钥匙插进锁孔时,金属摩擦的声音在寂静里被放大了。门“咔嗒”一声开了,客厅的灯没开,只有妈妈房间透出点微光,像只半睁的眼。
“回来了?”妈妈的声音从门缝里飘出来,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嗯。”我换鞋的动作放得很轻,鞋柜最上层空着的位置,原本放着爸爸那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现在那里堆着几双我的旧运动鞋,鞋边沾着的泥渍早就干成了土黄色。
我没开客厅的灯,摸黑走到自己房间。关上门的瞬间,外面的微光被彻底挡在门外,只有手机屏幕偶尔亮起,映出墙上贴的篮球赛海报。以前爸爸总说,这海报贴得歪了,非要搬个凳子来帮我重新对齐,他的手掌贴在海报边缘抚平褶皱时,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混着点阳光晒过的皂角香。
那时候跟他出去最神气。他会把车停在学校门口那棵老槐树下,穿着熨帖的白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银灰色的表。同学凑过来问“那是你爸啊”,我总能挺直腰板嗯一声。
上周在菜市场远远看见他,背有点驼,头发白了大半,贴在头皮上。穿的还是前年那件蓝色夹克,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他正弯腰跟摊主讨价还价,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下意识往旁边的水果摊躲了躲,直到他提着一兜土豆走远了,才敢直起身。风从摊位之间穿过去,带着点说不清的味道,我突然想起很久没闻过他身上的须后水味了。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得胸腔发闷。以前总嫌家里太吵,爸爸看电视的声音,妈妈择菜时跟邻居闲聊的声音,混在一起像锅煮沸的粥。现在粥凉了,锅底结着层硬壳。
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天花板在黑暗里模糊成一片。手机屏幕又亮了,是妈妈发来的消息:“早点睡,明天还要上学。”我回了个嗯,把手机扔到一边。
其实睡不着,已经很久了。闭着眼就听见楼道里的脚步声,总以为是他回来了,竖起耳朵听了半天,才发现是楼上的邻居。有时候能听见妈妈在房间里翻来覆去的声音,还有压抑着的叹息,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夜里。
他们吵架的声音好像还在墙缝里藏着。上周三晚上,我躲在被子里数到第三十七只羊时,客厅突然爆发出玻璃杯摔碎的声音。妈妈的声音带着哭腔:“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爸爸没说话,只有什么东西被打翻的闷响。我把枕头捂在头上,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止都止不住。后来才知道,这叫泪失禁,他们说这是矫情,可我控制不住。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钻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亮的线。我盯着那道光看了很久,突然想起课本里的话,“求死而不死,比无死可惧”。可我不怕死,我只是怕天亮。天亮了就要去上学,要对着同学笑,要装作昨晚睡得很好,要在别人问“你爸怎么没来开家长会”时,挠着头说“他出差啦”。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了一下,大概是凌晨三点。我没去看,反正不会是他。黑暗里,我蜷起腿,把脸埋在膝盖里。其实我不喜欢一个人在家,一点都不喜欢。我只是……习惯了。
习惯了听不见开门声,习惯了鞋柜最上层空荡荡的,习惯了夜里的安静,也习惯了眼泪掉下来时,自己给自己抹掉。
只是偶尔,比如现在,会突然很想念那个白衬衫上带着须后水味的男人。想念他把我架在肩膀上时,我能摸到他硬硬的胡茬。想念他说“我儿子将来肯定比我有出息”时,眼里的光。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身上的味道有没有变好一点。
地板上的月光又移了移,像只慢慢爬的虫子。我叹了口气,把脸埋得更深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