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钟的数字跳成11:45时,我摸出枕头下的日记本。台灯拧到最暗,光晕在被子上洇开一小片暖黄,像块被遗忘的月亮。笔尖悬在纸上好久,最终只落下日期——有些情绪太沉,落在纸上会把纸戳穿的。
我把日记本塞回枕头下,平躺时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撞得肋骨发疼。翻个身,床单上的褶皱硌着腰;再翻过去,墙纸上的花纹在昏暗中扭曲成奇怪的形状。窗外的树影晃了晃,像有人踮着脚走过,我猛地睁眼,房间里只有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得像台旧风箱。
赤脚踩在地板上的瞬间,凉意顺着脚底板爬上来。厨房的冰箱在黑暗里亮着盏小灯,像只没睡的眼睛。拉开门时冷气“呼”地扑过来,我打了个哆嗦,指尖触到牛奶盒的刹那,冰凉顺着指缝钻进骨头缝。
没找杯子,对着盒口喝下去的瞬间,喉咙像被冰碴划过。咕嘟咕嘟的吞咽声在空厨房里格外响,胃里立刻拧成一团——我当然知道半夜喝冰牛奶不好,上次肠胃炎发作时,医生盯着我的报告单叹气:“你这肠胃,受不得一点冷。”
可我太想睡着了。睡着就不用想那些事了,不用想父亲临走时塞给我巧克力的手在抖,不用想母亲对着电话说“他挺好的”时别过脸去的样子。我把空盒子扔进垃圾桶,转身时看见父母房门底下漏出的微光,像条细细的金链子。
回房时故意放轻脚步,却还是在门口听见母亲的呓语,模糊不清的,像浸在水里的棉花。我站了会儿,直到那团暖意从门缝里漫到脚边,才轻轻推开门。
天光透进窗帘时,我正盯着天花板上的水渍发呆。那片水渍像只飞鸟,翅膀张得大大的,我数了数它的羽毛,数到第七根时,客厅传来母亲的脚步声。
“醒啦?”她端着热牛奶从厨房出来,围裙上沾着点面粉,“今天蒸了你爱吃的面包。”
阳光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星星。我接过牛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时,忽然想起父亲去年回来,也是这样坐在餐桌旁。
早餐吃到一半,肚子里的坠感又涌上来。我放下筷子说去洗手间,起身时腿软了一下,扶住桌沿才站稳。母亲抬头看我:“不舒服?”
“没有,”我赶紧笑了笑,“可能昨晚没睡好。”
一整天都在和洗手间较劲。每次出来都觉得浑身没劲,像被抽走了骨头。母亲晾衣服时问我要不要帮忙,我摇头;她切水果时喊我过去吃,我也说“等会儿”。其实我怕她看出我的脸色不对,怕她又要整夜睡不着,翻来覆去地想该怎么办。
傍晚坐在书桌前,日记本摊开在今天那页。窗外的云被夕阳染成橘红色,母亲在厨房煎鱼,油星溅在锅上的声音噼里啪啦的,像放小鞭炮。我忽然抓起笔,在纸上写:
“今天的面包很松软。妈妈煎鱼的时候哼歌了,是爸爸最爱听的那首。”
笔尖顿了顿,墨水洇开一小团。我接着写:
“胃还是不舒服,但没早上那么疼了。”
“刚才看见日历,离爸爸回来还有127天(天数不一定准确,只是虚数)。”
写到这里,眼泪忽然掉下来,砸在纸上,把“127”晕成了模糊的一团。我赶紧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湿。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能是看见母亲给父亲的照片掸灰了,可能是听见楼下小孩喊“爸爸”了,也可能只是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我眼睛发酸。
楼下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像撒了一地的玻璃珠。我抬头看见母亲站在阳台上,举着件父亲的外套在晾,风把衣服吹得鼓鼓的,像个人形。她抬手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动作轻轻的,像在抚摸什么珍宝。
合上日记本时,胃里的疼好像轻了点。窗外的夕阳正慢慢沉下去,把最后一缕光落在母亲的背影上,暖融融的,像块裹着蜜糖的棉花。
也许有些疼是躲不掉的,就像有些想念总会在某个瞬间冒出来,像春天的草。但至少现在,母亲在阳台晾衣服,糖包的甜味还在舌尖,日历上的数字在一天天变少。
这些东西,我都好好地记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