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德中学的电灯是在晚上八点十七分熄灭的。
整座山城像被一只巨掌按进墨缸,连雪光都骤然黯淡。
姜晚正俯身在教员休息室的桌上,用暗袋把白天拍的钨砂矿洞照片卷进备用胶卷盒。
黑暗来袭的瞬间,她食指一僵,听见铜壶在炉盖上发出“咯噔”一声。
水沸了,却没人去提。
窗外,风忽然转向,雪粒击打在玻璃上,像有人撒了一把粗沙。
紧接着,远处传来犬吠,先是一两声,继而连成一片,仿佛整个山城的狗在同一刻被噩梦惊醒。
沈砚青的声音隔着门缝低低传来。
沈砚青“待在屋里,别点灯。”
姜晚把胶卷盒塞进贴身的里袋,反手扣上相机后盖。
门板被轻叩两下,节奏三长一短。
是下午约定的暗号。
她摸到门闩,刚拉开一条缝,冷风裹着雪沫灌进来。
沈砚青闪身而入,手里提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罩外裹着蓝布,只漏出一圈昏黄光晕。
沈砚青“矿警查线,借口抓学生。”
他把灯放在桌下,用身体挡住光线。
沈砚青“名单上的孩子,今晚必须送走。”
姜晚蹲下身,与他平视。
姜晚“路线?”
沈砚青“后山腰的旧煤井,直通河谷。但李把头的人把守崖口,得有人引开。”
沈砚青说得很轻,却像刀背敲在冰上,带着不容商量的脆响。
姜晚听懂了。
引开追兵的人,只能是他。
她伸手去摸相机背带。
姜晚“我跟你去。”
沈砚青“不行。”
沈砚青第一次用命令的口吻。
沈砚青“你要把照片和名单送到祥记,明早五点,老赵的马车。”
姜晚沉默两秒,忽然笑了。
姜晚“沈老师,你忘了我是记者?记者最擅长灯下黑。”
九点整,山城实行“临时宵禁”。
矿警的皮靴踏过青石板,枪托敲击挨家挨户的门。
怀德中学的大门却诡异地敞着,门房老赵不知去向。
姜晚贴着回廊阴影走,怀里抱着一只鼓囊囊的帆布袋。
里面是沈砚青给她的“道具”:七本新油印的《国文讲义》,封面与平日用的无异。
内页却夹着《山火》小报和一张手绘矿洞地图。
雪在脚下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她不得不放慢呼吸。
教学楼二层的档案室亮着一盏汽灯,灯光透过窗棂,在雪地里切出一格一格的亮斑。
那是她今夜真正的目标。
县府与东丸矿业的原始合同。
楼梯口,一把铁锁挂在门环上。
姜晚从发髻里摸出一根回形针,指尖一挑,“咔嗒”。
屋内,一排排木柜静默伫立,像列队的纸俑。
她循着分类标签找到“矿业类”,拉开抽屉,一股陈纸与樟脑混杂的气味扑面而来。
最上面是一份日文合同,落款鲜红:
“东丸矿业株式会社·昭和十一年十二月”。
她迅速翻页,在“附加协议”一栏里,发现了一行铅笔小字:
“如遇战时,矿区及附属设施由军方接管,中方不得干预。”
铅笔字迹潦草,显然是后来偷偷补录。
姜晚把合同对折,塞进相机皮套暗层。
刚转身,走廊外传来皮靴声。
“喀、喀、喀”,节奏沉稳,不是学生。
姜晚吹熄汽灯,蹲身躲进柜底。
门被推开,手电筒的光柱在屋内扫过,像一道冷白的刀。
小弟“不是说档案室没人?”
一个粗哑的男声。
小弟“李把头吩咐,合同不能丢。”
另一个声音年轻些,带着关外口音。
光柱停在姜晚藏身的木柜前,她屏住呼吸,指尖摸到相机背带金属扣,冰得发疼。
就在此时,楼下忽然传来玻璃碎裂的巨响。
“哐啷!”
接着是少年清亮的嗓音。
学生“矿警打人啦!”
脚步声顿时杂乱,两人骂了句“小兔崽子”,转身冲出。
姜晚趁机滚出柜底,猫腰溜到窗边。
楼下雪地里,几个学生正四散奔跑,为首的竟是白天见过的国文课代表阿椿,蓝布长袍在夜色里翻飞如旗。
更远处的校门口,沈砚青提着那盏蓝布罩灯,像一枚有意暴露在风中的萤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