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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墨藏锋

暮雪旧灯(民国)

翻过灯影崖,便看见山城。

城依山而建,屋脊错落,黑瓦覆雪,像一册倒扣的古籍。

最显眼的是半山腰的中学。

青砖围墙,铁门半敞。

门额题着“怀德”二字,笔力遒劲,却被雪遮去半边。

沈砚青带她走侧门。

门房老赵正端着铜壶浇煤球,见了沈砚青,咧嘴一笑。

老赵“沈老师,您亲戚?”

沈砚青“远房表妹。”

老赵“哦”了声,目光在姜晚相机上停留片刻,终究没多问。

校舍是旧庙改的,回廊幽深,风卷着雪粒在檐角打转。

下课铃响,学生们蜂拥而出,蓝布棉袍,黑布鞋,带着山里的寒气与少年特有的莽撞。

沈砚青把姜晚带进教员休息室。

屋内生着铁炉,炉盖上搁一把铜壶,水已滚开,壶嘴喷出的白汽在窗玻璃上晕出一片雾。

桌上摊着一摞作文本,最上面那本的批语用朱笔写着。

姜晚“雪夜读《离骚》,灯火可亲,然国破之痛,岂可一笔勾销?”

姜晚扫过那行字,眉梢微挑。

姜晚“沈先生上课讲《离骚》?”

沈砚青“讲《国殇》。”

沈砚青把窗子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卷起作文本的纸页。

沈砚青“这些孩子,一半父母被日本人拉去修碉堡,一半将来要进山打游击。他们得知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姜晚没接话,从皮包里摸出一个小铁盒,打开,里头整齐码着六支胶卷。

姜晚“我需要地方冲洗。”

沈砚青看她一眼,转身打开书柜底层,搬出一摞线装书,露出一只木匣。

匣里是一台袖珍暗房灯,折叠式放大机,甚至还有两只瓷盘。

沈砚青“化学药剂缺几样,得去县城照相馆买。”

姜晚“嗯”了声,目光却落在书柜隔板上。

那里压着一叠油印小报,报头手写《山火》,纸张泛黄,边缘却裁得极齐。

姜晚“你们的?”

沈砚青没否认,只把木匣推给她。

沈砚青“先藏好。今晚有人查舍。”

午后,雪又下了起来。

姜晚借口拍雪景,独自出了校门。

她绕到后街,按沈砚青指的方向,找到一间“祥记”笔墨庄。

门脸极小,匾额褪色,门口悬着半截布帘,上头墨迹淋漓写着“风雪暂停营业”。

姜晚抬手叩门,三长两短。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皱纹纵横的脸。

老人“买什么?”

姜晚“松烟墨二两,羊毫中楷一支。”

暗号对上,老人把门敞开。

屋里没生火,冷得像地窖,却堆满宣纸、账本,还有一架老式油印机。

老人“沈先生让你来的?”

姜晚点头,递上提货单复印件。

老人眯眼看了片刻,从柜台下摸出一只牛皮纸袋。

老人“后山矿洞地图,还有工人名单。胶卷洗出来,送到这里。”

姜晚接过纸袋,指尖触到老人手背。

冰凉,却稳得像一块老墨。

临走时,老人忽然开口。

老人“姑娘,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写字讲究藏锋,做人也是。你这一笔,落下去就回不了头。”

回程路上,姜晚绕道去了矿洞口。

洞口被新劈的松木封死,外头堆着几辆独轮车,车辙深深,一直延伸到山脚。

积雪覆盖下,仍能看到零星的黑色矿砂,像雪地里撒的一把铁屑。

她蹲下身,用指尖捻起一粒,对着光看,棱角分明,闪着冷光。

忽然,身后传来脚步踩雪的“咯吱”声。

姜晚没回头,手指一松,矿砂落回雪地。

李把头“姑娘,对石头感兴趣?”

李把头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笑,却莫名让人后颈发凉。

姜晚起身,拍了拍手套上的雪。

姜晚“北平没见过,想捡两块当纪念。”

李把头走近,带着墨镜,看不清眼神。

李把头“后山冷,姑娘别冻着。沈老师没陪你?”

姜晚“他备课。”

姜晚“李把头很忙?”

李把头“矿上缺人,想请沈老师帮忙记账。”

李把头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

李把头“听说北平来的人,都会写字,也会拍照。”

姜晚迎着他的目光,笑意不减。

姜晚“拍照容易,洗照片难。天太冷,胶卷都冻裂了。”

李把头“哈哈”一笑,金牙在雪光里闪了闪。

李把头“裂了可惜。小姐要是缺暗房,矿上有现成的。”

姜晚垂眼,看见他马靴侧面沾着新鲜的泥浆。

那不是山路该有的颜色,更接近矿洞深处的赤褐色。

姜晚“多谢。”

傍晚,沈砚青在校门口等她。

雪色映得他脸色苍白,眼底却沉着两簇暗火。

沈砚青“李把头盯上你了。”

姜晚把牛皮纸袋递给他。

姜晚“地图和名单在你手里,比在我这里安全。”

沈砚青没接。

沈砚青“怕吗?”

姜晚“怕。但更怕白来一趟。”

沈砚青盯着她看了几秒,忽然伸手,拂去她肩头一片未化的雪。

指尖碰到她耳垂,冰凉与温热一触即分。

沈砚青“今晚别回客栈。”

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沈砚青“住教员宿舍,老赵那边我打过招呼。”

姜晚“沈先生不怕人说闲话?”

沈砚青转身,背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沈砚青“我怕明天报纸开天窗。”

夜里,姜晚躺在教员休息室的竹榻上,听雪压断枯枝的脆响。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画出一格一格的银线,像未干的墨迹。

她想起老人那句“藏锋”。

又想起沈砚青批在作文本上的朱笔。

“国破之痛,岂可一笔勾销?”

她从枕头下摸出相机,借着月光对准窗外。

雪无声落下,远处矿洞口却亮起一点灯火,像狼的眼睛。

快门“咔嚓”一声轻响,被雪夜吞没。

同一时刻,矿洞深处。

李把头摘下墨镜,露出左眼一道疤痕,像被钝器劈过的墨线。

李把头“北平来的女人,带着相机。”

李把头“明天请她看场戏。”

小弟“要是她不赏脸?”

李把头用马鞭挑起地上一块钨砂,轻轻一捻,碎石成粉。

李把头“那就让她永远留在戏里。”

雪下得更密了。

怀德中学的铜钟在夜里敲了十二下,声音被雪吸收,传不出多远。

姜晚翻了个身,听见走廊尽头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不是沈砚青。

那脚步太沉,带着靴钉与铁器碰撞的微响。

她屏住呼吸,手指摸向枕头下的相机。

门缝下,一道细长的影子缓缓掠过,像有人用毛笔在宣纸上拖出一笔。

纸将破,墨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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