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破晓,雪意却骤然收住,像被谁掐断了最后一缕琴弦。
灰白的天幕低垂,压着山城黑魆魆的屋脊。
钟楼方向传来零落的枪栓声,铁器撞冰,脆而短。
姜晚立在后院的枯井旁,听那声音一节节逼近,心里反而静得出奇。
她掖好怀里的牛皮纸袋,袋里是昨夜显影完毕的胶片和一份尚未干透的《山火》特刊。
胶片在胸口的温度里微微卷曲,像一条不肯安睡的蛇。
老掌柜从灶间出来,袖口沾着煤灰,手里却提着一只竹篮,篮里整整齐齐码着六块冻豆腐。
老掌柜“送豆腐的脚力车,五更天出城。”
他把篮子递到姜晚面前,声音压得极低。
老掌柜“车把式是我外甥,嘴紧。你扮作伙计,到河口换船。”
姜晚接过竹篮,指尖触到篮底冰凉的铁器。
一把掌心雷,两粒子弹。
老掌柜用眼神示意:万不得已再用。
姜晚“沈砚青呢?”
老掌柜摇摇头。
老掌柜“灯亮着,人就在。”
说罢转身,佝偻的背影很快被晨雾吞没。
五更的街,比夜还静。
车轮碾过冻硬的积雪,发出细微的“咯吱、咯吱”,像老鼠在啃噬木头。
车把式叫阿顺,二十出头,粗布棉袄外系一条藏青围腰,腰间别着铜哨。
见姜晚上车,他只点了点头,把破毡帽往下一拉,盖住半张脸。
竹篮放在脚边,豆腐用粗布盖着,布角结了霜花。
姜晚把毡帽压得极低,双手插在袖筒里,肩膀刻意塌着,扮成畏寒的小伙计。
拐过街角,迎面撞上一队矿警。
领头的是个矮个子,皮靴上缠着绑腿,枪背在身后,怀里抱着一只搪瓷缸,热气一缕缕往上冒。
小兵“干什么的?”
矮个子用枪托敲了敲车辕。
阿顺勒住车,咧嘴笑。
阿顺“祥记的豆腐,送河口刘掌柜。”
矮个子掀布看了一眼,冻豆腐白里透青,像一排冷透的牙。
他嫌冷,缩回手,目光却落在姜晚身上。
小兵“这伙计面生。”
姜晚垂眼,学着阿顺的口音。
姜晚“俺是祥记新雇的短工,掌柜嫌俺脚慢,让跟车学学。”
矮个子“哼”了一声,刚要让路,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小兵“队长!钟楼那边跑了两个学生!”
矮个子脸色一变,回头就是一嗓子。
小兵“追!”
矿警们呼啦啦跑远,皮靴踏雪,溅起碎玉般的冰碴。
阿顺趁机甩鞭,车轮再次滚动。
姜晚抬头,看见钟楼方向升起一缕黑烟。
豆腐车过十字街时,姜晚借故要解手,闪进一条背阴小巷。
巷口堆着昨夜宵禁留下的铁丝网,网上挂着半截破布,布上“反日”二字被血染得发黑。
她贴着墙根疾走,拐过两道弯,钟楼便在眼前。
石砌的塔身被晨雾缠绕,像一柄倒插在雪里的古剑。
塔下围了一圈人,却鸦雀无声。
老赵被吊在钟楼第二层飞檐上,双手反绑,脚尖离地面只余一拳。
雪落在他敞开的棉袄上,积了薄薄一层,像给他盖了一床不合身的白被。
他的头垂着,乱发遮脸,看不出死活。
李把头“这个就是违抗皇命的下场。”
李把头站在塔前台阶,手里拎着马鞭,鞭梢有血。
说完一鞭子抽在老赵身上。
声音不高,却足够让每个人听见。
姜晚攥紧竹篮提手,指节泛白。
她想起昨夜老掌柜那句“熬不住”,心里像被钝刀割了一下。
忽然,人群里有个穿蓝布长袍的少年冲出来,扑向李把头,却被矿警一脚踹翻。
少年滚到塔座旁,露出半张脸。
是阿椿。
姜晚的呼吸蓦地一滞。
阿椿的嘴角破了,血顺着下巴滴到雪里,瞬间结成红冰。
却见他抬头,目光穿过人群,与姜晚遥遥相接。
少年用极轻的幅度点了点头,然后被矿警拖走,雪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
姜晚明白,那是告诉她:计划继续,河口见。
豆腐车重新上路时,天色已微亮。
阿顺的鞭子甩得极轻,像怕惊动什么。
姜晚却听见自己心跳擂鼓,一下一下,撞得肋骨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