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七,子夜。
山城被新雪重新塑成一座冷白的模型。
风停了,空气像被冻住的玻璃,轻轻一碰就会碎。
钟楼废墟下的雪层深处,姜晚在黑暗里数自己的心跳。
姜晚“七十八、七十九、八十……”
每一下都沉闷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棉被。
胸口压着冰,背脊贴着更冷的铁。
那是钟楼倒塌时一并坠下的铜钟碎片。
她不知道自己被埋了多久,也许两个时辰,也许更久。
胶片盒仍在怀里,被体温捂得微微发热,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
忽然,头顶传来“沙沙”的摩擦声,极轻,像老鼠在雪里刨洞。
一束细小的光柱刺破黑暗,照在她脸上。
阿椿“还活着!”
压低了的少年嗓音。
姜晚眨掉睫毛上的冰粒。
姜晚“活着。”
雪粉簌簌落下,几双手伸进来,扒开压在她肩背的碎木与冻土。
最先露出来的是阿椿,鼻尖冻得通红,手里举着矿工用的充电灯。
随后是老韩,肩头落满雪,像披了一件不合身的白甲。
他们身后,还有三个矿工,一色的靛布棉袄,腰间插着短柄镐。
老韩“轻点,别碰钟片!”
老韩低声喝止。
几人合力,把姜晚从雪洞里拖出。
夜空澄澈,星子像撒落的碎盐。
她躺在雪地上,大口喘气,胸腔里灌满刀割般的冷。
阿椿脱下自己的棉袄裹住她,声音发颤。
阿椿“姜姐,再晚半个时辰,你就冻成冰雕了。”
姜晚想笑,嘴角却裂出血丝。
她抬眼,钟楼已不复存在,只剩半截塔基突兀地立在雪原,像被折断的剑。
四野寂静,唯有北风掠过废墟,卷起细碎的冰晶,发出细细的呜咽。
姜晚“沈老师呢?”
她嘶哑地问。
老韩摇头。
老韩“矿洞那边也塌了,他带人去救被埋的工人,没回。”
姜晚闭上眼,心脏在胸腔里狠狠地撞了一下。
片刻后,她撑着坐起。
姜晚“胶片还在,计划继续。”
一行人踩着没膝的雪,向西山脚下的废弃煤井摸去。
那里曾是沈砚青标在地图上的备用联络点。
井底有一条天然暗河,顺流可至北山冰河,再转道出山。
煤井的铁井架早被拆走,井口像一张黑黝黝的嘴,吞着寒风。
老韩把充电灯绑在头上,率先攀下铁梯。
姜晚紧跟其后,受伤的膝盖每弯一次都钻心地疼,却咬牙不吭声。
井底暗河的水比想象中湍急,冰层被上游矿洞塌陷震裂。
碎冰随水流冲撞,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巨兽的心跳。
阿椿早已在河边备好两艘窄长的桦皮筏,筏底铺了干草和油布。
阿椿“顺流十五里,有一处浅滩,船家会接应。”
少年压低声音。
阿椿“但上游的水坝被矿警把守,万一他们炸坝……”
姜晚接口。
姜晚“那就趁他们还没醒,先走。”
她把胶片盒用油纸包好,塞进防水竹筒,再绑在筏身最稳的横档。
老韩递给她一把掌心雷和两粒子弹。
老韩“只剩这些,省着用。”
姜晚掂了掂,把枪别进靴筒。
桦皮筏被推入水中,溅起的水花在灯影里像碎银。
她跳上筏头,回头最后望一眼井口。
夜空被井框切成一方小小的蓝,雪片无声飘落,像无数封未寄出的信。
暗河狭窄,水流推着桦皮筏疾行。
头顶是低垂的岩壁,水珠不断滴落,砸在灯罩上,发出清脆的“叮”。
姜晚掌桨,老韩举灯照路,阿椿蹲在筏尾,耳朵贴着水声。
转过第三道弯,前方忽然出现一点昏黄。
那是水坝上的汽灯,灯下游人影晃动,隐约传来日语的呵斥。
姜晚抬手示意停桨,桦皮筏贴壁滑行。
水坝不高,却足以截断去路。
坝上架着木桥,桥头有沙袋垒成的掩体,两挺轻机枪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下游。
老韩“五个人。”
老韩眯眼数着。
老韩“机枪一响,我们全得喂鱼。”
姜晚把桨横在膝上,从怀里摸出怀表。
23:47。
距离约定接应的浅滩,还有十二里。
距离水坝换岗,还有二十分钟。
她抬眼,目光落在坝侧那根粗大的泄洪闸铁链上。
姜晚“阿椿,会水吗?”
阿椿“山里长大的,狗刨都能过河。”
姜晚把掌心雷递给他。
姜晚“十分钟后,你潜过去,拉闸。”
阿椿接过枪,脱下棉袄塞进筏底,只穿单衣,像一条黑鱼滑入水中。
老韩“我陪他去。”
姜晚摇头。
姜晚“你留下,帮我撑筏。”
她抽出靴筒里的匕首,割断系桨的绳,将桨横咬在齿间,翻身入水。
冰水瞬间浸透衣衫,像千万根针扎进毛孔。
她咬紧牙关,潜至坝底,贴着石壁游动。
黑暗中,她摸到那根铁链,冰凉、粗粝,像一条沉睡的蟒。
她掏出匕首,狠狠砍向链环。
“当!”
火星四溅,链环却只裂了一道缝。
第二刀、第三刀……
铁链终于断开,发出沉闷的“哗啦”一声。
几乎同时,坝上响起枪声。
阿椿暴露了!
姜晚心头一紧,却见少年像一条黑影,沿着坝坡翻滚而下,掌心雷的火光在雪里一闪即逝。
“轰!”
泄洪闸被炸开,冰河瞬间暴涨,巨浪卷着碎冰咆哮而下。
姜晚被水流冲得翻滚,呛了满口冰碴,却死死抓住一根缆绳。
桦皮筏如箭般射来,老韩探身,一把将她拉上筏头。
枪声、爆炸声、水声混作一团。
桦皮筏在巨浪中颠簸,像一片树叶,却奇迹般冲过了水坝缺口。
午夜零点十七分,桦皮筏搁浅在北山浅滩。
接应的船家是个沉默的中年人,斗笠压得很低,只露出半截胡茬。
他把姜晚扶上船,递上一碗滚烫的姜汤。
姜汤下肚,四肢才渐渐恢复知觉。
船篷里,点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灯罩上蒙着水汽,像一层泪膜。
灯下,沈砚青坐在角落,左臂吊着绷带,右手握着笔,正在写信。
听见动静,他抬头,眼底血丝交错,却在看见姜晚的一瞬,亮起一点星子。
沈砚青“我以为你埋在钟楼底下了。”
姜晚把湿漉漉的胶片盒放在桌上,声音嘶哑。
姜晚“你欠我的灯,还没还。”
沈砚青笑了,笑意牵动伤口,疼得他皱眉,却止不住。
他伸手,把桌上那盏煤油灯推给她。
沈砚青“灯在这,人也在。”
姜晚没接灯,只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他腕上的绷带。
姜晚“疼吗?”
沈砚青“疼。”
沈砚青老实点头。
船篷外,雪停了,风也停了。
冰河在月光下泛着冷银的光,像一条沉睡的龙。
远处,山城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唯有钟楼废墟的方向,仍隐隐透着暗红。
那是钨砂燃烧的余烬,像不肯熄灭的流火。
船篙轻点,乌篷船离岸。
姜晚坐在船头,怀里抱着那盏煤油灯,灯焰在风里轻轻摇晃,却始终不灭。
她低头,展开沈砚青方才留给她的信。
“暗潮已起,春汛不远。
若我未归,以火为号。
若火未熄,山河仍在。”
落款:沈砚青
民国二十五年腊月十八
姜晚把信折成极小,塞进灯罩下的铜座。
灯焰舔过纸角,发出轻微的“嗤”声,却终究没有烧起来。
船行至河心,雪原在身后渐渐远去,像一幅被水晕开的旧画。
姜晚抬眼,望向东方。
那里,一线鱼肚白正悄悄爬上天空,像是谁用极淡的墨,在宣纸上写下第一笔。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