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子时前后。
北山冰河在暗中发亮,像一条被冻住的银龙。
乌篷船泊在浅滩,半截缆绳结着冰碴。
船篷里那盏煤油灯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却始终不肯熄灭。
姜晚蹲在船板上,把最后一块炭塞进小火盆,火光映着她干裂的唇。
老赵“天快亮了。”
船家老赵低声。
老赵“再往前二十里,就是封锁线。”
姜晚点头,把怀里的防水竹筒又系紧了一扣。
竹筒里是那卷决定生死的胶片,也是山城所有秘密的缩影。
船篷外,沈砚青踩着冰碴子走来,手里提着一只空罐头盒。
盒里盛着烧红的木炭。
他把罐头盒递给她。
沈砚青“路上暖手。”
姜晚接过,指尖碰到他掌心的粗茧与裂口,心里像被火舌舔了一下。
姜晚“你伤还没好。”
沈砚青用左手拍了拍吊在胸前的右臂。
沈砚青“一条胳膊换一座城,值。”
远处,忽然传来零乱的枪声,像冰面上炸开的鞭梢。
老赵“矿警追来了。”
老赵把斗笠往下一压。
老赵“二位,走不走?”
沈砚青看向姜晚,目光里有她熟悉的决绝。
沈砚青“走。”
姜晚把火盆塞进怀里,像揣着一颗小小的心脏。
沈砚青“信还没写完。”
他们弃船登岸,改走雪原。
雪没过膝,每一步都陷出一个深窝,风在后面把脚印抹平。
沈砚青走在前面,左手握着一支缴获的三八步枪。
枪托被削短,便于雪地携行。
姜晚背一只小牛皮囊,里面是暗房器具、胶片、还有半瓶奎宁粉。
沈砚青“过了北岭就是游击区。”
沈砚青“再往前三十里,有咱们的交通站。把胶片送出去,就能通电全国。”
姜晚却忽然停下,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得极小的纸片,塞进他手里。
姜晚“路上若走散,再读。”
沈砚青没问是什么,只把纸片藏进贴身衬衣口袋。
两人继续赶路,雪原上,除了风声,只剩彼此的呼吸。
走到一处废弃的炭窑,沈砚青忽然停下,把步枪靠在窑壁,转身看她。
沈砚青“姜晚。”
他声音哑得厉害。
沈砚青“我欠你一封信。”
姜晚挑眉,雪光映得她眉眼极黑。
姜晚“欠什么信?”
沈砚青“欠一封情书。”
她笑,却笑得眼眶发红。
姜晚“烽火连天,哪儿来的纸?”
沈砚青从怀里摸出一块巴掌大的桦树皮,树皮内侧被他削得极薄,像一张天然信笺。
“炭条当笔,雪原当笺。”
他盘腿坐下,用刺刀削尖炭条,低头写字。
火光在他睫毛上跳动,姜晚蹲在他对面,把罐头盒里的炭火拢得更旺。
炭条划过桦皮,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雪在夜里行走。
沈砚青写得很慢,像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树皮。
写完,他把桦皮对折,塞到怀里。
沈砚青“现在别看。”
沈砚青“等天亮。”
两人继续赶路,雪原在他们脚下延伸,像一张铺陈到天涯的宣纸。
走到一处山脊,沈砚青忽然停下,把步枪横在膝上,侧耳倾听。
沈砚青“有马队。”
姜晚也听见了,雪被马蹄踏碎的声音,像一串急促的鼓点。
姜晚“矿警?”
沈砚青“不像,马蹄声杂,像是游击队。”
话音未落,山脊后转出一队人马,为首的是个戴狗皮帽的中年人。
手里提着短枪,看见沈砚青,远远就笑。
老赵“沈老师,可把你们盼来了!”
中年人姓赵,是游击队的交通员,身后跟着七八个年轻人,都是怀德中学的学生。
老赵“胶片呢?”
老赵翻身下马。
姜晚把防水竹筒递给他。
老赵掂了掂,郑重地收进怀里。
老赵“今晚就发报,明早通电全国!”
队伍正要出发,山脊后忽然传来密集的枪声!
沈砚青“矿警追来了!”
老赵脸色一变,迅速指挥。
老赵“学生队掩护,沈老师带姜记者走北坡!”
沈砚青没废话,把步枪扔给老赵,自己从马背抽出一支驳壳枪,拉着姜晚就往北坡跑。
雪坡陡峭,两人几乎是滚下去的。
身后,枪声、爆炸声混作一团,火光映得雪地通红。
姜晚的脚崴了,沈砚青干脆把她背起来。
沈砚青“欠你的情书,还没念给你听呢。”
姜晚趴在他背上,声音发颤。
姜晚“现在念。”
沈砚青“不行。”
沈砚青喘着粗气。
沈砚青“得留到安全的地方。”
他们滚到坡底,躲进一处被雪埋了半截的猎人木屋。
木屋里,沈砚青用刺刀撬开地板,露出一条地道。
沈砚青“游击队的秘密通道,直通冰河。”
两人钻进地道,身后枪声渐远。
地道狭窄,只容一人匍匐。
姜晚在前,沈砚青在后,两人像两只雪原上的鼹鼠,缓慢却坚定地向前。
走到一半,地道忽然开阔,竟是一处天然的冰洞。
冰洞中央,燃着一堆小小的篝火,火上吊着一只铁壶,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篝火旁,坐着一个穿灰布棉袄的女子,正低头缝补一件破棉袄。
听见动静,女子抬头,露出一张风霜雕刻的脸。
“沈老师,姜记者,可把你们盼来了!”
女子姓林,是游击队的卫生员,也是老赵的妻子。
她递上两碗热姜汤,姜晚捧着碗,手指终于恢复知觉。
沈砚青却忽然从怀里摸出那块桦皮,递给她。
沈砚青“现在可以看。”
姜晚展开桦皮,火光映着树皮内侧的炭字,一笔一划,像刀刻:
“姜晚:
雪原万里,不及你眼底一寸光。
若山河无恙,愿携你看十里桃花;
若烽火不息,便以血为墨,再写一封更长更长的情书。
——沈砚青”
姜晚的眼泪砸在桦皮上,晕开一片炭黑。
沈砚青伸手,轻轻擦去她的泪。
沈砚青“别哭。”
沈砚青“烽火还没熄,情书还没完。”
冰洞外,东方渐白。
老赵带着学生队突围成功,赶到冰洞会合。
胶片被郑重地装进一只铁盒,由两名学生护送,连夜发往延安。
而那块桦皮情书,则被老赵用油纸包好,塞进一只信鸽的脚环。
信鸽振翅,穿过雪原,穿过烽火,飞向远方。
姜晚站在冰洞口,望着信鸽消失的方向,轻声道。
“烽火不息,情书不止。”
沈砚青站在她身后,伸手握住她的手。
两人的影子在雪地上并排,一长一短,像两行未写完的字。
雪原尽头,一轮红日正缓缓升起,像一枚巨大的邮戳,盖在烽火与情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