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亥时。
北山冰河像被谁抽走了最后一丝温度。
风停了,雪也停了,天地只剩一种让人牙酸的静。
姜晚蹲在冰洞出口,把最后一撮炭灰埋进雪里。
火星熄灭,白烟袅袅,像一条不肯散去的魂。
沈砚青从暗河拖出一只覆满冰碴的桦皮筏,筏底用松脂补过,仍看得出弹孔。
沈砚青“水在涨。”
沈砚青“上游水坝被矿警炸了一道口子,再不走,冰河要改道。”
姜晚把怀里的铁盒系紧。
里头是胶片与桦皮情书,还有半枚没用完的雷管。
姜晚“船呢?”
沈砚青“老赵在下游二里,等信号。”
信号是一盏红灯笼。
姜晚从背囊里取出那盏旧宫灯。灯罩在钟楼雪崩时被压裂,她用油纸糊了一层,灯芯只剩最后一指长。
姜晚“火折子湿了。”
她皱了皱眉。
沈砚青没说话,从怀里摸出一盒火柴,划燃。
火柴头在寒夜里迸出短促的蓝焰,像一句低声誓言。
桦皮筏被推下水,嘎吱一声,冰层裂开蛛网纹。
姜晚先上,跪坐筏头,把宫灯挂在桅杆。
一根削尖的竹竿。
沈砚青用步枪当篙,一点冰面,筏子离岸。
水黑得发亮,浮冰像碎镜,偶尔相撞,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两岸雪岭无声倒退,远处矿警哨卡的探灯扫过河面,光柱惨白。
姜晚压低灯罩,只留一线红光。
沈砚青“别出声。”~
沈砚青把枪横在膝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沈砚青“水里有暗哨。”
话音未落,左前方冰层下浮出一截黑影。
是矿警的巡逻独木舟,舟头架着轻机枪,舟尾一盏汽灯。
姜晚屏住呼吸,手摸向靴筒。
沈砚青却先动了。
他抬枪,扣扳机。
“噗——”
装了土制消音器的步枪只发出闷响,汽灯应声而碎,冰面陷入黑暗。
独木舟上的机枪手刚要喊,沈砚青已掷出第二件东西。
一块拳头大的碎冰,正中对方眉心。
人影落水,水花被寒风瞬间冻成白雾。
桦皮筏无声滑过,像一道影子掠过镜面。
下游二里,老槐林。
老赵蹲在雪窝里,怀里抱着一只空罐头盒,盒里点着半根蜡烛。
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眉骨上新鲜的刀疤。
听见冰面轻响,他立刻吹灭蜡烛。
黑暗中,一点红光摇摇晃晃。
是姜晚手里的宫灯。
老赵起身,把系在树上的缆绳抛出去。
桦皮筏靠岸,姜晚先跳下来,膝盖一软,跪在雪里。
沈砚青随后,反手把筏子掀翻,让冰水迅速浸透松脂。
老赵“船?”
沈砚青“上游巡逻增了双倍,独木舟沉了两条。”
沈砚青简短回答。
老赵“那就走旱路。”
他指向林后。
两辆雪橇,狗已套好,口鼻喷着白雾。
雪橇上盖着草帘,帘下是三只木箱:
一箱奎宁,一箱弹药,一箱《山火》。
老赵“七条狗,日夜兼程,两天能到游击区。”
姜晚把红灯笼挂在雪橇桅杆,灯芯燃到尽头,火苗扑地跳了一下,像最后的告别。
雪橇刚出林线,枪声骤起。
子弹贴着耳廓飞过,削断桅杆上的红灯笼。
灯罩碎裂,火星溅在雪里,嗤地熄灭。
老赵猛地拉缰,狗群狂吠。
林子里闪出七八条人影,黑皮大衣,翻毛帽,是矿警的“夜袭队”。
沈砚青“下马!”
沈砚青低喝,把姜晚按进雪橇底板。
他单膝跪在雪里,步枪架在雪橇边,连开三枪。
对面应声倒下一人。
老赵掷出一颗手榴弹,爆炸在松林里掀起雪浪。
趁着烟雾,沈砚青拖起姜晚滚下雪橇,钻进松林深处。
狗群受惊,拖着空雪橇狂奔,把追兵引向相反方向。
雪深没膝,两人踉跄前行。
身后,枪声、狗吠、爆炸声混作一团,像雪夜里炸开的焰火。
姜晚的膝盖旧伤崩裂,血渗进雪,留下一串暗红梅花。
沈砚青撕下自己围巾,给她扎紧。
沈砚青“能走?”
姜晚“能。”
她拄着步枪,咬牙继续。
松林尽头,是断崖。
崖下是另一条冰河支流,水面漂着薄雾,对岸是游击区的第一道前哨。
崖间横着一条老旧的铁索桥,桥板大半腐朽,仅剩三根铁链在风中摇晃。
追兵的火把已在林后亮起。
沈砚青先上桥,铁链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姜晚紧随其后,每一步都踩得铁链震颤。
风从崖底倒灌,吹得斗篷猎猎。
走到桥中央,对面忽然亮起一盏绿灯。
三短一长,是游击队的接应信号。
沈砚青松了口气,回头冲姜晚笑了笑。
就在此时,背后枪声再响。
一颗子弹擦过铁链,火星迸溅,链环应声而断。
桥身猛地倾斜,姜晚脚下一滑,整个人坠向深渊!
沈砚青扑倒,左手死死抓住她手腕。
铁链在他掌心割开血口,血滴在姜晚脸上,滚烫。
姜晚“松手!”
姜晚“桥要断了!”
沈砚青“信没念完,别想死!”
对岸绿灯骤灭,随即亮起三盏红灯。
沈砚青“跳!”
沈砚青猛地用力,把姜晚甩向对岸。
她身子腾空,落入对岸伸出的木杆网兜里。
几乎同时,铁链彻底断裂,桥身坠入深渊,发出悠长的金属哀鸣。
对岸,游击队的枪声响起,把追兵压回松林。
姜晚被拖上岸,膝盖疼得钻心,却顾不上。
她挣扎爬起,望向崖底。
深渊里,沈砚青的身影在铁链残骸间一闪,随即被雪雾吞没。
姜晚“沈砚青——”
她的声音被风撕碎。
回答她的,是对岸冰河上忽然亮起的一盏灯。
那是一艘小小的桦皮筏,筏头挂着半片红灯笼,灯芯在风中顽强地燃着。
沈砚青坐在筏尾,单手划桨,另一只手高举步枪,像举着一面不倒的旗。
他抬头,冲她笑,声音被风送过来,断断续续。
沈砚青“信——我留着——下次念——”
桦皮筏顺流而去,灯影在冰河上拉出一道长长的红线,像割开黑夜的伤口。
姜晚跪在雪里,泪砸在冰面,瞬间凝成晶。
腊月二十一,拂晓。
游击区的土屋里,姜晚守着一盏小油灯,灯芯是她从红灯笼上拆下的最后一段。
桌上,摊开一张桦皮,炭笔字迹被泪水晕开,却仍清晰。
“姜晚:
雪夜渡你,亦渡我。
若我未归,莫哭,莫回头。
等春汛,等桃花,等山河无恙——
再来娶你。
——沈砚青”
灯焰轻轻一跳,像回应。
窗外,冰河解冻,春水初涨。
姜晚把桦皮贴在胸口,轻声道。
姜晚“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