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七,寅时。
山城以南的灯影崖被连日大雪压得发白。
风从崖顶一路卷下,带着细碎的冰晶,像无数细小的利齿啃噬裸露的岩石。
姜晚趴在崖口雪窝里,身上覆着一张灰白相间的捕兽毯,与雪色融为一体。
她怀里抱着那台被冻出一层霜花的莱卡相机,镜头对准崖底。
那里,一条由矿警与日军混编的车队正沿盘山公路蜿蜒而上。
车头大灯把雪壁照得惨亮,像一条发光的巨蟒。
她呼出的白雾在取景框前散开,又迅速结成薄冰。
姜晚“最后一趟。”
她对自己说。
车队押运的是最后一批钨砂,也是高桥信夫东山再起的全部筹码。
沈砚青在崖后的松林里等信号。
只要她按下快门,闪光灯一亮,松林里的爆破手就会同时点燃引信。
雪崩将吞噬车队,也将埋葬这条路。
镜头里,第一辆卡车已驶入崖底最狭窄的“咽喉”弯道。
姜晚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用牙齿咬开表盖。
凌晨四点二十七分。
秒针“咔哒”一声,像给死神敲更。
她左手稳住相机,右手悄悄拉出藏在雪里的快门线,线头系着一根细铜丝,铜丝另一头,连向松林深处。
“三十秒。”
她在心里默数。
二十秒。
第二辆卡车进入弯道,车灯扫过崖壁,映出壁上用红漆刷的“东丸矿业”四字。
十秒。
她看见第三辆卡车驾驶室里,高桥信夫戴着白手套的侧影一闪而过。
三、二、一。
她按下快门。
“喀哒!”
闪光灯在雪夜里炸开一束冷白的电光。
几乎同时,松林里传来闷雷般的轰响。
爆炸并非来自松林,而是来自崖顶。
那是一处被沈砚青提前埋好的炸药点,导火索与姜晚的快门线并联。
火光像一把巨斧劈开雪层,积雪在瞬间失去附着力,轰然坍塌。
雪崩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先是崖顶的雪檐断裂,接着整座雪壁像被无形的手推倒,卷起十余丈高的雪浪。
带着岩石与断木,怒吼着扑向公路。
车队司机惊恐地踩下刹车,轮胎在冰面上打滑,发出尖锐的啸叫。
第一辆卡车被雪浪拍中,车头瞬间被埋,车尾高高翘起,像一条被斩首的蛇。
第二辆卡车试图倒车,却被紧随其后的雪浪吞没。
高桥信夫所在的第三辆车反应稍快,猛打方向盘,撞破护栏,半个车身悬在崖外。
他推开车门,刚探出半身,一块飞石击中他的肩胛,血花在雪夜里绽开。
雪浪扑来,将他连人带车卷入深渊。
姜晚在崖口被雪浪余波掀翻,身体顺着斜坡滚落。
她本能地护住相机,双臂紧抱,像护住最后一颗心脏。
雪层厚重,砸在身上却没有想象中疼,反而像无数棉被层层叠叠地压来。
黑暗、窒息、寒冷,瞬间将她吞没。
她听见自己在雪里心跳的回声,像隔着一层厚棉被的鼓。
意识开始模糊时,她想起沈砚青教她的自救方法。
双手交叉护胸,尽量扩大胸腔空间。
屏住呼吸,等待雪层静止。
用匕首或枪托慢慢挖雪,制造通气孔。
她摸到靴筒里的匕首,艰难地抽出,开始一寸一寸地凿雪。
雪很松,却极重,每挖一下,都像推开一座山。
不知过了多久,指尖触到一丝冷风。
她用尽全力,把匕首刺向那一丝光亮。
雪层被刺穿,月光漏进来,像一把银色的钥匙,插进她濒临窒息的肺。
姜晚从雪堆里爬出时,浑身湿透,睫毛结满冰晶。
崖下的公路已被雪埋得看不出原样,只剩几截扭曲的车架和断裂的旗杆露在外面。
她跪在雪地里,剧烈地咳嗽,像要把肺里的冰碴子全咳出来。
远处,松林里亮起一点火光。
火光越来越近,沈砚青的身影从雪幕中走出。
他左臂吊着绷带,右手提着一盏风灯,灯罩上裂了一道口子,火光从裂缝里漏出来。
他看见姜晚,脚步顿了顿,然后大步走来。
姜晚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张开双臂。
沈砚青一把抱住她,力道大得像要把她嵌进骨头里。
沈砚青“我以为……”
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姜晚把相机举到他面前,按下回放键。
照片定格在雪浪吞噬车队的一瞬,高桥的半边身影被火光映得扭曲。
姜晚“我拍到了。”
她轻声说,像完成一场迟到的审判。
雪崩过后,山风停了。
崖下的雪层里,隐约传来“叮叮当当”的金属声。
沈砚青循声找去,用刺刀拨开雪,露出半截铜钟。
那是钟楼倒塌时被雪崩卷来的残片,钟面上“怀德”二字仍清晰可见。
他伸手,拂去钟面的雪,指尖触到一道裂缝。
裂缝里,卡着一张折得极小的纸条。
纸条展开,是熟悉的字迹。
“雪崩之后,钟声未绝。
若山河无恙,愿携你看十里桃花;
若烽火不息,便以血为墨,再写一封更长更长的情书。
——沈砚青”
纸条的背面,添了一行新字:
“我听见钟声了,也听见了你。”
字迹娟秀,是姜晚的笔迹。
沈砚青把纸条贴在胸口,抬头望向夜空。
雪后的天空澄澈如洗,星子像撒落的碎银。
沈砚青“雪崩结束了,春天还会远吗?”
腊月二十八,晨。
游击队电台向全国播发消息:
“暮雪山城钨砂线彻底斩断,日军军火库全毁,敌酋高桥信夫葬身雪崩。”
广播末尾,加了一句。
“向所有在雪崩中无声倒下的英雄致敬。”
姜晚坐在冰河边,把相机镜头对准初升的朝阳。
快门无声地按下。
照片里,雪原被阳光染成金色,像铺了一层温暖的信笺。
“雪崩之后,山河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