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傍晚。
山城西南的冰河已彻底开冻,碎冰在夕阳里闪着细碎的金光。
姜晚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桥,从游击区土屋走向河岸那株歪脖子老槐树。
树上,挂着一盏旧宫灯。
灯罩裂过,又被桐油与报纸细细糊起,灯光透出时,像给雪原披了一层柔黄的纱。
老赵在树下生了一堆松柴,火舌舔着锅底,锅里是半只解冻的野山羊,骨汤滚得雪白。
小豆子拄着拐,把最后一串干辣椒挂在灯柄上,红得耀眼。
小豆子“守岁喽——”
少年清亮的嗓音被风送出很远,又被远山送回,像回声,也像祝福。
灯,是钟楼废墟里刨出来的。
灯骨是竹,灯罩原先是糊纱,被雪崩压裂后,姜晚用沈砚青留下的桦皮情书剪成细条,一圈圈缠补。
桦皮上的炭字被灯火一烘,微微凸起,像一行行暗纹。
“雪夜渡你,亦渡我……”
补灯那夜,她每缠一圈,就低声念一句。
念完最后一句,灯也亮了,像把整段烽火岁月重新点燃。
戌时,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收尽。
远处传来马蹄踏冰的脆响,一匹马自雪雾中缓缓行来。
马上的人披着破呢斗篷,左臂吊着绷带,右手提着一盏风灯。
风灯罩裂了,火光却亮得惊人。
姜晚站在树下,双手背在身后,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马停在十步外,马上的人翻身落地,斗篷扬起一阵雪尘。
人站在灯影里,声音沙哑。
沈砚青“我来收灯。”
姜晚笑了,眼泪却先一步滚落。
她侧身,让他看清那盏旧宫灯。
灯芯剪得极短,火苗却倔强地跳。
沈砚青把风灯挂在树桠,与旧宫灯并肩。
两盏灯的光晕交融,投在雪地上,像两枚重叠的月。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铁皮盒,打开,里头是一枚铜质徽章。
用钟楼残片敲成,正面刻着“暮雪”,背面刻着“长明”。
沈砚青“我答应过你,把钟楼带回来。”
姜晚把徽章别在相机背带,指尖摩挲那两个字。
沈砚青又取出一方红纸,纸上是新写的春联。
上联:雪埋钟楼灯未灭
下联:风渡山河春又生
横批:旧灯长明
小豆子欢天喜地,把春联贴在土屋门框。
老赵拍开一坛封存三年的高粱酒,酒香冲得火塘里的松柴噼啪作响。
火塘边,众人围坐。
老赵把第一碗酒递给姜晚。
老赵“敬无声快门。”
第二碗递给沈砚青。
老赵“敬雪夜渡人。”
第三碗高举过头。
老赵“敬我们熬到的这个除夕。”
三碗酒下肚,火光映得每张脸通红。
沈砚青从怀里摸出一只油纸包,层层打开,是半块冻得发白的年糕。
沈砚青“路上遇见逃荒的老乡,换了这块年糕,说讨个吉利。”
姜晚把年糕掰成小块,分给每个人。
年糕入口,带着冰碴的甜,像把这一年的苦都压下去。
子时,钟声不知从何处传来。
也许是远处村庄的残钟,也许是记忆里的回音。
姜晚把旧宫灯提到屋外,放在冰河岸边的老槐树下。
沈砚青划燃火柴,点燃灯芯。
火苗“噗”地跳起,像一只终于归巢的鸟。
灯影投在冰面,碎冰反射出万点金光,像一条流动的星河。
姜晚举起相机,对准灯与河。
快门无声地按下。
照片里,旧灯长明,冰河解冻,远处山峦的轮廓被晨光镶上一道金边。
沈砚青站在她身后,轻声道。
沈砚青“山河无恙,旧灯不灭。”
正月初一,黎明。
游击队电台向全国播发消息:
“暮雪山城光复,钨砂走私链彻底终结。
向所有在风雪中点亮灯火的人致敬。”
广播末尾,加了一段话。
“旧灯长明,长明在人心。”
姜晚坐在冰河边,把相机镜头对准初升的太阳。
快门无声地按下。
照片里,阳光穿过旧宫灯的裂缝,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光斑。
像一条通往春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