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黑瓦虽然显得阴郁,但雷王星皇城里一向井然有序,仆从们在日复一日的繁杂琐事中逐渐将自己隐形,皇族们慢声细语,即使看对方不顺眼,表面态度也是相当漂亮。
如果最为稳当的侍女忽然失手打翻了茶杯,向来安寂的扶梯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平日里严禁喧哗的厅堂里叫喊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那准是两位祖宗又怼上了。
训练有素的侍卫们隔出了厅堂中间的空地,其中的两人皆是周身散发着冰冷尖锐。包围圈周边受这气氛的影响,逐渐归于可怕的安静。
空气冷凝如水,但所有人都知道火星子就在其中,一触即发。
一名侍女神色慌张,猫着脚步想要离开这修罗场,没走出几米,雪亮的刀剑便噌的一声横在眼前。
侍女吓得浑身一颤,刀锋正好映亮她额际鬓边的薄汗。
“想去给我父皇通风报信?”
雷王星太子语气冰冷,微微一抬手。
“我看有谁敢离开这里!”
侍卫们整齐划一地抽出武器,把此地包围得更加严密。
侍女腿一软,坐倒在地,身体止不住战栗。
雷狮微微眯起了眼,轻声说道:“欺软怕硬。”
语气中的轻蔑与不屑不加掩饰,好像他面对的不是尊贵的太子,而是一种可以随意任人评头论足的卑陋生物。
很快他就感受到了阴毒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太子咬着牙,那一个一个字仿佛是挤着牙缝往外钻:“你说什么?”
雷狮不紧不慢,又是一句:“不知羞耻。”
太子冷笑道:“你有什么脸面说这种话?你就不曾恃强凌弱?”
雷狮抬眸和他对视,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我是看不起弱者,但是我也无惧刚强。”
他说:“就像我敢用这样的态度面对你,也敢用这样的态度面对父皇。你呢,你敢么?”
他微扬着下巴,只用从眼角漏出的目光睨着太子,极蔑视的姿态,又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好像在场的都是应该跪地臣服的蝼蚁,而他是其中惟一的尊贵。
在处于弱势的包围圈中还能这般气定神闲,也只有他了。
在雷王星上除雷皇以外还能和太子对呛的,只有三皇子。
太子气得发抖,抬手指着雷狮命令道:“给他点儿教训!”
立刻有两名侍卫来到雷狮身旁想要擒住他。雷狮冷眼一扫,侍卫被他惊得顿了半步,略作犹豫后还是决定遵从命令,继续上前。
雷狮冷冷一笑,微一错身避过一人,制住了另一人的手臂往旁一推,同时抬腿把先前那人踹倒在地。
制服了两人,然而其他的侍卫立刻源源不断地涌上来,逐渐把雷狮包围。
上位者就是是有这样的优势,一个人能力再强也难和这么多人抗衡。缠斗间额际被锐物划过,拉出火辣的痛感,更激发了雷狮的血性。
独不敌众,肉体也拼不过铠甲钢盔。
而他一向最会判断形势,绝不死磕。
雷狮扬起眉,化攻为守,灵活纤长的身形在侍卫中迅速穿梭。
在侍卫们反应过来护向太子之前,雷狮已经破开了人群,一个空翻来到太子面前,闪电般掠出残影银光。
看清那点银光的来源时,侍卫们纷纷僵在了原地。
太子死死睁着眼睛,盯着那柄抵在他喉间的匕首。
雷狮那张扬炫目的笑容近在咫尺,眼角上挑,目光灼亮。
他说:“现在,可以叫你的走狗们退一退了么?”
太子止不住喘息,又顾忌着那要命的刀尖而不得不小心翼翼,抖着声说道:“你们……你们还不快去……”
“去干什么?”雷狮轻轻一笑,“去告诉父皇?”
匕首被“铛”的一声丢掷在地,取而代之的是擒住太子脖颈的手。
“不让他来帮我,却要他来救你?”他笑,语气却甚是阴冷,“我让你体会体会什么叫恃强凌弱。”
这意思指向太明显。孰强,孰弱。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低下头,不敢再看这场面。
太子狠狠盯着雷狮,咬牙切齿:“在你五岁的时候,我就应该弄死你。”
雷狮冷笑道:“可是不好意思,我已经十五岁了。”
已经能笑意不减地拿刀指着他,不再是当初那个任由打压的小孩了。
太子的眼中逐渐涌现浮躁。
一名侍女慌慌张张地靠近,颤声通传道:“陛下……陛下来了……”
侍卫们面面相觑,随即收起武器,在看到那紫色衣角的时候就已经俯身行礼。
太子微微松了口气,斜眼观察了一番,看向雷狮说道:“听见没?父皇来了,你还不快放手?”
雷狮神色间浮上一抹嘲讽,手上力度不减,语调漫不经心:“你这是哪儿来的底气?”
他勒着太子的脖子将他转过身,两人一前一后,面对着缓缓走上前的雷皇。
手指掐着太子的动脉,雷狮笑容冰冷,贴近太子耳边:
“我刚才说过,我敢用这样的态度面对你,也敢用这样的态度面对父皇,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放手?而你,敢不敢叫地上这群废物,站起来继续耀武扬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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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皇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神色复杂难辨。
他发出一声与那身雍容衣袍所不符的叹息,似是认命一般轻声无奈道:“这又是怎么了?”
雷狮抿了抿唇角,抓着太子的脖子往前狠狠一甩:“你自己说。”
太子猝不及防,猛地扑在地上,正好跪在雷皇身前。他模样狼狈地慌忙爬起来,咬着牙平复下心中的恨意,尽量恭声道:“父皇,雷狮他态度傲慢目无尊长,我只是想教导教导他让他学会皇族该有的礼节尊卑,可是——”
“行了。”雷皇抬手示意太子停下,转而看向雷狮,沉声道:“把事情说得简单点儿,起因,经过。”
雷狮勾起唇,笑得漫不经心:“就是我和大哥恰巧同时经过这里,他忽然说了句要行礼,鬼知道他是在对我说,我就没有理会。接着呢——如您所见。”
他轻轻一抹额角,挥下手时指尖落下几点血滴。
“就被围了。”雷狮嘴角带笑地扫视周围,目光冰冷,“真是吓人。”
太子忍不住回头斥道:“难道你见到我不该行礼吗?难道不是你错在先,你连最基本的礼节都做不到——”
“太子,你先别说话。”雷皇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太子立时语塞,只恨恨地看了雷狮一眼,随后收回目光。
雷皇沉默了半晌,抬眼看向雷狮,缓声道:“头上的伤怎么弄的?”
雷狮甩了甩手:“就刚才。人那么多,谁看得清是怎么磕上的?”
雷皇轻声道:“没有大碍就好。”
他环顾四周,瞥见跪了一地的侍卫,方才想起什么似的朗声说道:“都起来吧。”
侍卫们恭敬应声后整齐地起身,缓缓聚列到太子身边。
雷皇垂眼看着他们,语气忽然一冷:“在皇宫之中调动卫兵包围厅堂,太子,你能耐了啊。”
太子背后一僵,立刻低声道:“对不起,父皇,是我冲动了。”
雷皇不为所动,依旧冷眼道:“今天冲动一下,和亲兄弟兵刃相见;明天再冲动一下,是不是就要到我皇位前撒野了?”
太子惊了一身的冷汗,腿一软,几乎要跪下:“不敢。”
对面的雷狮侧过脸嘁了一声,那神情仿 佛在说,我敢。
但雷皇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看向他,缓声说道:“雷狮身为三皇子,冲撞储君,对兄长无礼,乃是大忌。但其行为也是自我防卫,可予以理解,惩处从轻。这个月的课业,就翻个倍吧。”
雷狮斜过眼,又是一声:“嘁。”
雷皇没管他,转而说道:“至于太子……近卫削减一半。禁闭两周。”
太子震惊地睁大眼,颤声说:“父皇……”
其后的话语隐没在雷皇淡淡看来的眼神中。太子的拳头紧了又紧,终是垂下头,低声道:“我知道了。我已知错,自甘领罚。”
人群渐渐散去,雷狮仍立于原地,那一丝丝玩味的笑容尽数从他脸上褪去。
他神色阴郁地迈出步子,觉得那些人呼吸过的这空气都是污浊的,只想迅速离开此地。
他冷眼扫向重新投入自己事务的仆从们,那些人被他吓得颤抖,随后更加躬住身子将自己隐藏在阴影中。
没有人敢上前,没有人敢多看一眼。这皇宫中的野兽即使负伤也依然锋芒毕露,随时能让挑衅者付出惨重代价。
没有人敢去讨好,没有人敢去关心。这皇宫中的利益丝线般牵扯缠绕,循不清其中权衡的杠杆,道不明一个细微的举动会让怎样的连锁反应发生。
没离开多远就听到身后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本觉得无关自己不必理会,然而如同心有所感一般,雷狮还是回过了头,随即怔住。
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扶梯转角,不久后跑到他身前。漂亮的蓝眼睛水晶般纤尘未染,少年仰头看着他,轻声唤道:“大哥。”
是微沉的嗓音,却不知怎么挟杂着丝丝软糯。雷狮眉眼稍柔,低声应道:“嗯?”
卡米尔微微低下头,微长的额发稍稍遮住了眉尖。随后他抬起手,抚上雷狮额角的伤口。
雷狮往后退了退,想躲,却抵不过卡米尔眼神执拗,又低低地唤了声:“大哥。”
雷狮叹了口气,嘴角却是翘着的,微微俯下身去。
卡米尔捏着手帕,小心翼翼地擦去伤口周围的血迹,随后将手帕轻轻按在伤口上,说:“先止住血,我们去你宮里吧,你好好休息,我去叫医生。”
“不碍事。”雷狮轻笑着,一手覆上卡米尔的手背,轻扣着卡米尔的手一起抵住手帕,看着他的眼睛低声道:“等它自己结痂脱落就行,哪儿用这么麻烦。你看有谁在意了,就你上心。”
距离被不自觉地拉近,那双莹莹的紫眸近在咫尺,卡米尔不由得有些紧张,轻轻抽回手,却被握得更紧,只好保持着这极亲密的姿势说道:“我知道大哥你训练的时候也常受伤,但是……这不是你不爱护自己的理由。”
雷狮和他对视了半晌,忽然笑出声来。
“我知道。”他说着,弯起了眉眼,却没说出后面的话。
如果哪天他不再爱护自己,那必然是因为……卡米尔不再对他关怀。
雷狮一手搭上卡米尔的头顶轻轻揉了揉,笑着说:“回我那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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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皇城便沉寂了下来,只余一夜星光璀璨,却鲜有人问津。
卡米尔坐在城堡顶上,柔软的黑发被风拂起,散漫开来。
“你果然在这里。”
身后传来响动,卡米尔听到声音时就不自觉地浮现出一丝笑意,回过头唤道:“大哥。”
晦暗微光中,雷狮轻巧地攀上房檐,走到卡米尔身边与他并排坐下,偏过头问道:“为什么不睡觉?”
卡米尔抿了抿唇,低声说:“睡不着。”
随即又轻声添了一句:“大哥又去了我的房间么?”
雷狮笑了笑,伸手揽住卡米尔的肩,与他靠在一起:“你不来找我,那我当然要去看看你。”
猛地被熟悉的气息笼罩,连脑袋都挨在了一起,卡米尔说不清更多的是安全感还是慌张,张了张口,慢慢说出一句:“……谢谢大哥。”
雷狮顺势用手指勾了勾他的脸颊,说:“在想什么呢?小小年纪就玩失眠。”
卡米尔没说话,游离的目光逐渐落到雷狮额角的纱布上。他低下头,轻声说:“我还是太弱了。”
“嗯?”雷狮不解,凑近了问:“什么?”
卡米尔条件反射地闪避了一下,见雷狮没察觉,便又不动声色地挨近,缓声道:“我觉得我还是不够强。不然今天……你也不会被太子那样欺负。”
“欺负?”雷狮不屑地笑了声,把卡米尔往怀里拢了拢,“他能欺负我?你是没看见我拿刀架在他脖子上的飒爽风姿,可把他怂的……见到父皇就去告状,结果还被关禁闭了。再过不久就是夏日狩猎季,这段时间他不能去训练,那些精兵肯定水平大跌,要是到时候没能拿名次,他肯定得气死。”
说完他看了卡米尔一眼,笑容温和了许多:“哦,这次狩猎季你还和我一起。”
卡米尔浅浅地笑了笑,任由自己装作不知情地往雷狮怀里窝去。
雷狮是生人勿近的性子,却放纵他的这些小行为,他已经觉得很知足了。
两人依偎了一会儿,雷狮捏了捏卡米尔的手心,说:“哎,该下去了吧,省得明天早上爬不起来。我这个月的课业翻倍了,还挺够呛。”
卡米尔答应了一声,两人一同站起来离开。即将下楼的时候,卡米尔轻轻拽住了雷狮的衣角,待雷狮回头看着他,犹疑半晌,低声说道:“今天,能不能……”
雷狮拿开他的手,放进自己的手中握住,望着他轻声笑道:“嗯,去我房间休息。”
夜色将那惯常凌厉的眉眼染柔,浅薄得恍若错觉。
卡米尔不自觉眨了好几下眼,不敢多看一般偏过脸去,又小心翼翼地瞥过来,指尖在雷狮手心里点了点,微笑着轻声说:“谢谢大哥。”
“谢什么。”雷狮就这样牵着他,在黑暗中稳步前行,“你和我在一起,我也比较安心。”
卡米尔没再说话,只是跟在他身后,与他踏着相同频率的步子,嘴角始终微翘。
没有什么联系是可以独自一方建立的。
依赖至深,便都在彼此心中扎了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