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米尔记得，雷狮和他之间的第一次对话，也是发生在这屋顶。
那时他刚刚被带到皇宫里，什么情况都没弄清，惟一的念头就只是，存活下去。
活下去。
这是他对自己最基本的要求，也几乎是最高的要求。
他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但隐约知道那是个地位尊贵的人。母亲每次提起他时，眼里都跃动着灵秀的光彩，似乎重拾了那一去不复返的花季。
母亲曾经是个舞女。几乎每个夜晚，母亲都会将他揽在怀里，和他说一些年轻时的见闻，都是非常温柔有趣的故事。
他听说过女孩子们斑斓的裙摆，嫣然笑语翩然而去；阴冷潮湿的季节最适合窝进被子里，读着泛黄的古信，靠在窗边听着连绵的雨，烛光暖黄犹如蜂蜜；在最迷人的郊外，山岚是群峰的轻衣，星星是指路的眼睛。
母亲告诉他，世上有一种乖巧可爱的鸟儿，通身雪白漂亮，无论去到哪儿，都会带来安乐和平。
他伏在她襟前，问：“妈妈，你见过么？”
母亲微笑着轻抚他的背，说：“我就曾经有一只，是你父亲送的。”
他问：“父亲为什么会有？”
“因为呢，他想要什么，都会有人去为他找寻。”
他问：“那他什么时候会来找我们呀？”
母亲的笑容有些僵硬，半晌后，还是很轻柔，很轻柔地拥抱着他，轻声说：“不会了。”
他注意不到母亲的情绪，继续问着：“那，那只鸟儿呢？”
母亲将他深深按在怀里，低声叹息：“我也很想找回它。”
卡米尔没再问，在母亲不甚明晰的话语中沉入梦里。
在他四岁那年母亲去世了。一个女人带着幼子无依无靠，生活得太过艰苦，终致操劳过度。
他早就认清了这个世界的冷漠残酷，在母亲的工钱被一次次克扣的时候，在听到其他人背后讥笑他母亲的时候，在其他的孩子无缘无故聚众殴打他的时候。
他的天真被消磨，他的眼中都时常覆着一层阴郁。
他所有的期待与希望都来源于母亲，哪怕它们脆弱无比。而母亲的离世，将他对这个世界仅存的那些缤纷灿烂的幻想，封沉到了心底。
他被赶出了母亲曾经打工的地方，老板将他一把扔在路上，浑身都摔得钝痛。他支撑着抬起头，视线朦胧间，只看到路人同情又鄙夷的神情。
他开始独自生存，才知道母亲为他营造出的那幸福的表象有多么不易。
他在六岁那年被带进皇宫、知道父亲的真实身份后他并没有太吃惊，大概是因为曾经想过，也可能是因为他对任何事都已经波澜不惊。
卡米尔在分给他的小房间里安置好了东西，刚一走出门，便被一把推倒在地。
两个皇族的孩子凑上前，俯视着打量他，满脸的兴味盎然：“哎，这就是那个新来的？”
他沉默着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刚要离开，又被一把推倒。
“着急什么啊，，我们还没玩够呢，你就想走？”其中一人在他再一次坐起身时按住了他的肩膀，另一个人轻松将他钳制住，“带他回去，刚好可以把搏击课复习一遍。”
两个人一左一右嬉笑着把他架起来，他冷冷地盯着他们，随后一拧身，向其中一人狠狠抡出一拳。
那人没防备，吃痛地惊叫，另一人反应过来，大声骂了一句，反手打向卡米尔。
三个人就这样扭打在一起。
即使卡米尔比他们耐打而且手段黑，但也架不住两个人都比他高大健壮。
他最后还是被制住了，并且被那两个人拖到雷皇面前去哭哭啼啼，要雷皇狠狠惩治他。
他满身伤痕，沉默着等待雷皇开口，不想求情也不畏惧，内心惟一的想法只是，原来人人视为至高无上的皇族，也会和市井流氓做出一样的行径。
这时他听到有个声音冷哼着说：“你们自己太弱才会被打，居然好意思过来告状？也不想想原因是不是在于自己。”
两个皇族的小孩浑身一抖，好像对这个声音的主人非常忌惮，一句话都不敢说。卡米尔稍稍抬起眼，朝那边看去。
他认出那是三皇子雷狮，小小年纪就满脸的嚣张跋扈，用下巴尖儿对着人，微眯的眸子里锋芒锐利。
雷狮瞥了那两个皇族的小孩一眼，冷声吐出一句：“罚？这么窝囊，该罚的是你们。”
两个小孩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小声说：“可是……他打人打得可狠了……”
雷狮走到他们之间，视线在卡米尔身上流转而过，语速缓慢，声线冰冷：“我不觉得他伤得比你们轻。”
两个孩子又是浑身一颤。
卡米尔抬起头看向雷狮，后者正好侧过眼，和他视线交汇。
片刻后雷狮淡声道：“你走吧。”
卡米尔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谢谢”，雷狮便绕过了他径自离开，从表情错愣的两个小孩身边经过的瞬间，冷声抛下一句：“废物。”
两个人都不敢吭声。
他们明明是到雷皇面前求情。
但是对于雷狮这自作主张的举动，雷皇竟然一直没有开口，毫无异议。
卡米尔默默看了他们一眼，向雷皇颔首致礼，随后也转身离开。
一路畅通，无所阻拦。
知道这件事大概就会这样不了了之了。两个小孩咬咬牙，相互搀扶着起身道歉行礼，慢吞吞地离开。
只有雷皇仍稳稳地坐在座椅上，神色不清，目光幽长。
·
雷狮给他解了围。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卡米尔已经走遍了大半个皇宫。
他一边记着路线，在心中大致绘下皇宫的结构图；一边放远心思，想着乱七八糟的事情。
想着自己被接回来的原因，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会碰上什么事，遇见什么人，遇到今天这种情况该怎么办——不是每次都会有雷狮在旁边。
他心里忽然一颤。
——雷狮为什么要给他解围？
他那位名义上的堂兄，是那么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那是真正的天之骄子，养尊处优，看谁的眼神都透着一股不屑。
为什么，却愿意帮他？
他想了想，觉得大概是因为雷狮看那两个小孩不爽很久了，所以趁机上来损一下。
觉得这个解释非常有道理，卡米尔不再多想，循着脑子记下的路线走回房间。
眼前却不由自主地闪过一双紫瞳，尊贵而神秘的色泽中，锋芒乍现。
是雷狮的眼睛，漂亮得像是壁灯上镶嵌的紫水晶。
卡米尔想，也许那目光柔和下来，会让人想要再多看几眼。
然而正是那其中蕴藏的锐利，才令人情不自禁着迷。
·
雷皇的寝宫附近不能去，会有许多守卫。
其他人的卧室不能靠近，有很大概率会碰上恶劣的主人和侍从。
厨房和金库也不行，会被误会成偷窃者，随后就是名正言顺的暴力行为。
皇子们的课堂不能久待，在老师看不见的地方会被堵住施虐。虽然……很想听课。
不过顺利的话大概也没多少日子可以听了。
卡米尔放下笔，看着面前纸张上绘制的皇宫简图。是很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的区域却挺清晰。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活动区域小得可怜。只要离开了他的小房间，每多走几步，就会有女仆上来提醒，这里是哪个皇族的地盘。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就连这些仆从们看他的神情，都衔着鄙夷。
他是不太在意，却会在心里想，连三皇子看他的目光都不这么嫌弃，这些人凭什么。
仅有着这种底层人的素质，所以才只能是底层人吧，他想。看来，雷狮是一位合格的上等人。
卡米尔折起桌面上的纸塞到地毯下，整理好桌上的东西，拉上窗帘，关起房间里的灯。
黑暗立刻笼罩而下，虽然不会有人进来，但他还是把被子拢成一团，伪装成已入睡的假象。
随后他借着房里的架子攀上天花板，揭开顶上的盖子，露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洞口。
洞口不大，仅能一人进出，大概是工人修筑的时候留下来的。卡米尔攀着洞口边缘用力一撑，就爬上了顶层。
脸冒上去的瞬间就感受到猛烈的凉风拂过，卡米尔眯了眯眼，迅速站稳，随后抬起头。
暗蓝的夜空旷远如梦，细碎的银光点缀其间，能看到启明星在闪烁，一轮皎月高悬，柔和的光晕铺染成了薄纱般的画卷，把世间万物的轮廓都滤成朦胧隐约。
和一方狭小的天花板比起来，太令人心荡神驰。
卡米尔仰头眺望着，任由想象迷失在辽远的银河中，一时有些恍惚，想要仰躺在地。
他摇摇头，走到屋檐边坐下，双腿悬在空中轻轻晃着，仿佛是在挥霍仅有的童真。
“星星是指路的眼睛。”
他回忆着母亲轻柔的话语，思量着母亲所描绘的与他父亲同在星空下的美丽画面，目光跟随着柔淡的光线游移，勾勒出城堡的外围，四周的丛林和守卫，蔓延向城外的路，还有——
“居然是你？”
被突然发出的声响吓了一跳，卡米尔立刻回过头去，眼前模糊的人影随着距离的渐渐接近而逐渐清晰，那身气质在冷白的月光中显得更加锐利。
卡米尔微微低下头，想了想，站起身面对来人，低声说：“三皇子。”
雷狮挑了挑眉，声线稚嫩却暗含威压：“谁教你这么称呼我的？我算是你堂兄。”
卡米尔愣了愣，大眼睛里浮现疑惑，望向雷狮。
那该……怎么称呼？
许是那眼中的波光太银亮，雷狮竟被那目光看得心底一颤，稍稍偏过头说道：“叫声大哥听听。”
卡米尔微微皱了皱眉，但仍是迟疑着，小声说：“大哥。”
“啧。”雷狮弯起嘴角，满意地眯了眯眼睛，“还行。”
他越过卡米尔坐到屋檐边上，一条腿屈起踩在面前，“处处被老大压一头，总算有一样能平起平坐。你以后就这么叫我吧。”
他侧过头，看向卡米尔：“居然能上到这里来，不错啊。你从哪边过来的？”
卡米尔下意识看向他爬上来的洞口。雷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嘴角的笑容忽地一僵。
卡米尔说：“那下面是我房间。”
雷狮轻轻眨着眼，嘴角抿起，幽幽憋出一句：“好。”
他转过身重新面对天际，嘴角仍在不自觉地抽搐。
他曾经做足了万全准备，细细勘察出城堡外围地形，熟悉程度不亚于任何一个禁卫，每次都将自己灵活的身手和敏锐的观察力发挥到顶峰，避开护卫重重监察，攀着外墙踏上城堡顶上的瞬间那叫一个扬眉吐气，盯着脚下梭巡的守卫，在心里情不自禁地感慨一句鶸。
而现在，他辛辛苦苦付出所得到的成果，别人一掀天花板就可以……
心情很微妙。刚开始发现地盘被抢时的不爽一起涌了上来，雷狮斜了卡米尔一眼，冷声问道：“怎么想到要上来？”
卡米尔沉默了很久，才缓声说：“之前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被拦住。我想着，那不然到顶上去，总没人了吧——”
话没说完就看到雷狮正挑着眉看他，卡米尔立刻识时务地闭上嘴。
雷狮嗤笑了一声，“你还挺有意思。”
他几乎能清晰地想象到仆从们的神情嘴脸。果然还是对宫里人的不爽要更多一些，火气被迅速转移，雷狮又冷哼了一声，说：“不过是些蝼蚁，有什么资格看不起皇族。”
卡米尔一怔，低声说：“您应该知道，我是私生子。”
雷狮盯着他，目光有如实质。
“就算这样也不能否认你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他跳下房檐来到卡米尔面前，直直望着他的眼，“为什么就不能得到你应有的待遇？”
卡米尔抿了抿唇，仍是低喃道：“我是私生子。”
雷狮依旧盯着他，口吻不容抗拒：“你是皇族。”
说完他便转身走向那四方的洞口，语调随意：“哎，可不可以带我下去？”
被这突如其来的转换弄得有些发懵，卡米尔愣了愣，随即快步跟上雷狮，低声回答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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