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族子弟生活的环境，自然是极尽优渥的。学堂虽然装潢质朴，但是敞亮大气，处处透着精心设计过后的闲舒别致。
在这样的环境里非常适合学习，先进的技术设备被发挥出最大作用，教师的讲解配合着不断被投影出的各类实物，不用实地考察也能认清世界万千。
卡米尔手指在桌面的控制屏上轻轻点动，把笔记分类归纳到不同文件。另一只手伸进抽屉里去拿微型记录仪，刚一摸索，就遇上一种让人觉得不太好的触感。
他眉尖一凝，立刻把手拿开，视线缓缓朝下移去。
指尖上沾着黏腻而且色泽鲜亮的液态物，抽屉边有一只浑身绒毛的长条状生物，翻滚的身体上沾着几滴粘稠的液体，在一滩粘哒哒的液体中缓缓蠕动着，那些液体还顺着抽屉边缘，缓缓滴落下来。
卡米尔喉头一紧，用力闭上眼压下那翻涌而起的反胃感。
他用那只干净的手在随身的小袋子里小幅度地翻找着，发出了一些细碎的响动。感受到老师的视线不轻不重地停留在这边，卡米尔停下了动作，把控制屏打开到和投影同步的一页，目光专注地投向前方。
老师调开了视线，卡米尔松了口气，课桌下沾着液体的手指在翻出的纸巾一角用力捻着，随后扯出纸巾，覆在那滩污秽上。
不久后一堂课终于结束，卡米尔垂着眼将纸巾一层层叠加，将手掌按上去用力搓按。
清理好座位后学堂里的人已经走了个七七八八。卡米尔收拾好零零碎碎的学习用具，站起身把小袋子挎在肩前。
他把揉成一团的纸巾扔到外面走廊的垃圾桶里，刚绕过一个转角，就被抓着肩膀“嘭”的一声撞在墙上。
卡米尔面不改色，只是慢慢抬起微阖的双眼。
皇宫里雄厚的物资条件，可以培养出星球上最风姿卓绝的统治者，也有那么一些蚕食着血统所带来的一切、混噩度日的丑恶蛀虫。
几个皇族子弟围堵着他，脸上是一种让人感到恶心的嬉笑。
“喂，你干了什么好事？我们忍痛把心爱的'小美丽'分享给你，你居然这么冷血无情哟？”掐着卡米尔肩膀的那人挤着眼睛笑，尖利的指甲几乎扎进他的皮肉，“你要怎么赔？”
卡米尔不为所动，垂敛着目光，仿佛多看他们一下都是污了眼。
“哑巴吗？说话啊！”一人狠狠在他肚子上砸了一拳，痉挛的痛感袭来，卡米尔眼前一黑，思绪有几秒的停顿。
不……
不能还手。还手只会伤得更惨。
前几回是拆坏他的控制屏，上次是将他推进花园里的水池；拳脚相加几乎是常态，他们那不能装载知识的脑子似乎热衷于这些欺凌的把戏……
即使某一次的反抗能取得成功，但他们会招来更多的同伙，一个人根本无法抗衡。
从根本上杜绝这种事情……需要从其他途径。
避免接触是不可能的，麻烦永远会自动上门。
除非他能有让麻烦不敢接近的能力。
膝弯被用力一踹，耳边同时响起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卡米尔勉强稳住了身形，眼角余光中扫见从面前经过的一双腿。
思虑不过一瞬，他抬起头，朝着那离开的背影喊道：“大哥。”
那几个围堵他的人反应不及，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去。
高挑利落的身影微微一顿，朝这边侧过半张脸，轮廓干净锋利有如刀削，莹紫的眸光似是流转过幻夜。
卡米尔嗓间轻咽，从角落里迈出脚步，径自走向雷狮。
雷狮半侧过身，慢慢挑起一边眉。
卡米尔在他身边站定，扯出一个无比僵硬的微笑，尽量语调平静：
“大哥，可以一起回去么？”
海蓝的眼瞳，清澈而轻漾涟漪，定定地看向他，纯粹得让人读不出情绪。
雷狮静静地看了他半晌，又缓缓把视线移向他身后，眼神饶有兴趣地动了动，随即挑起嘴角，说：“好啊。”
话音一落，他便看到那几个皇族子弟面上同时浮现惊诧，那夸张错愣的神情十分可喜。
雷狮眼含轻蔑，视线没再多停留。他转过身，手臂随着动作在空中轻轻划起。
卡米尔向前走去，手指抬起，准确地捏住了雷狮的衣袖。
雷狮脚步一顿，侧过眼看去，随后轻轻一笑，手腕一翻，握住了卡米尔的手。
卡米尔顿时眼神一凝。
感受到那只并不细嫩的小手瑟缩了一下，但立刻摸索着攀进他的掌心。余光里似乎看到那些人的脸色更加五花八门，雷狮唇角一勾，眼底仍是不屑。
卡米尔落后他半步的距离，安静地跟在他身后。手心相连的地方似乎蔓延出了绒绒的暖意，恰到好处的干燥，像是铺洒了阳光。
·
进入了皇宫主殿，卡米尔思量片刻，主动松开了手。
还未抽回便被雷狮捏住手心，卡米尔眼神动了动，随即撞上雷狮斜过来的视线。
“怎么？”雷狮提起他的手，举到他耳旁，脸也随之贴到他面前，神情似笑非笑：“利用完我就甩？和我玩过河拆桥？”
这样一个近乎压迫的动作让卡米尔下意识退了半步，随后紧绷着眉，努力回视雷狮，低声说：“不是。”
雷狮没说话，轻轻挑了挑眉。
卡米尔张了张嘴，轻声说道：“我……已经走到这里，大概不会有事了。就……不麻烦你了。”
他说：“你也不想理会我的吧。”
雷狮盯着他，良久后轻哧出声，用力甩开他的手。
“算你识相。”
揉捏着手指关节，雷狮又露出了那嚣张的神色，语调也微微上扬。
“所有人都知道我不喜欢被靠近，所以没有人敢来招惹我。”他抬眼盯着卡米尔，嘴角微翘却不带感情，“大概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也对，宠物狗是名贵，但比不过山狼；野猪也从不用畏惧家畜，甚至会让人付出惨痛代价。”雷狮侧过了脸，目光却仍从眼角斜下，紧紧勾定卡米尔，“你呢，你在怕些什么？”
卡米尔和他对视着，眼睛一眨不眨：“我什么都不怕。”
雷狮轻哼了一声，冷笑道：“那为什么不还手？一群废物罢了。”
卡米尔沉默了良久，才低声说道：“……我还太弱。”
雷狮逼近他，视线几乎化为实质刺进他的眼瞳：“你为什么弱？”
话语一梗，喉咙开始发涩，卡米尔眼睫止不住轻颤着，半晌才艰难发声：“我……”
雷狮打断了他：“因为你觉得你弱。”
“……”
卡米尔抿了抿发干的唇，刚要开口，瞳孔蓦然一缩——
雷狮把他的控制屏从袋子里拎了出来，狠狠往墙上摔去。
“不——”
卡米尔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飞身扑去，脚腕在交错间被扭到，膝盖擦着地面跪了下来。
清脆的裂响，随着散落了一地的莹光碎片，生生刺动着耳膜。
卡米尔僵硬地睁大眼，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上一个个灰暗下来的控制屏碎片。
仿佛心里悄悄点燃的烛火，也随之一点点寂灭。
雷狮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抬起手腕微微调整了一下袖扣的角度，转过身迈步离开。
剪裁合适的皇族服饰贴衬出肩背的轮廓，一如既往干脆利落。
卡米尔突然喊道：“大哥。”
雷狮步子顿了顿，虽然停留在了原地，却没有回头。
垂落身侧的双手轻轻颤抖，卡米尔侧过头看着那道背影，听到自己的声音异常艰涩。
“你是不是，没打算要帮我？”
雷狮背对着他立在原地，片刻后神态似乎松了松，微挑着唇角说：“你为什么觉得自己会有这种资格？”
卡米尔浑身一僵。
雷狮又停留了一会儿，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似乎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随即讥讽着笑开，踏着平稳的步子干净离去。
卡米尔怔怔愣在原地，耳边似乎还回荡着那阵脚步声，循环不息。
——既然没打算要伸出援手。
那为什么，一开始要摆出和他站在一起的姿态？
为什么要让称呼都打上独一无二的烙印？为什么要听见他的呼喊？
为什么……要让那相叠的手心，如此温暖亲密？
·
拨弄了很久也没有找到那个只在教学课程里见过图片的小小芯片，手指还险些被割伤。卡米尔停下动作，无声地叹了口气，慢慢收拢起地上的残品，看它们一点点落尽垃圾桶里。
……非常不舍。那里面存储了许多他熬夜查阅整理的资料和笔记。
他用的是很低配的控制屏，虽然功能也很全面，但资料只能存储在它本身，要是损坏，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像雷狮那样的皇子就可以有高端一些的仪器，他们的控制屏里有内核芯片，只要芯片完好，那么无论控制屏坏到什么地步，其中的记忆储存都能够保留。
卡米尔回想着，再次轻轻叹息。
……还是别想了。本来就不能够去奢求这种公平。
什么样的身份就配什么样的待遇。何况对于现状他一直觉得很珍惜，他清晰地记得，第一次拿到控制屏时，那满心的惊喜和不可置信。
这么一个神奇的、漂亮的东西，是他的了。
他小心翼翼又爱不释手地贴身带着，光是看一眼都觉得心里冒着甜意。
——直到半个月前，他的第一个控制屏被那几个皇子怪笑着拆坏，各种零件哗啦啦地撒在他身上。
他顶着异样的目光硬着头皮申请到了新的控制屏，靠着记忆拼命回想还原，冒着被围追堵截的风险在下课后断断续续地向老师询问，才把原来的资料和笔记补了个七七八八。他还总觉得一定有遗漏的东西，心里一直不太舒服。
然后现在这个次级品也坏了。
下一个就只能是次次品了。
·
“啊？又一个坏了啊……怎么回事，又是你！”
面对仪器库负责人各种刻薄言语的刁难，卡米尔只能沉默，直到那激愤的训斥停下，才低低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有用的话皇城的金库就不用愁喽！”女人狠狠啐了一口，看向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带上了嫌弃，“你说你怎么……这才一个多月！就要用第三个！这皇宫里最金贵的小祖宗都没你阔气！”
就是被那个“最金贵的小祖宗”给摔的。卡米尔喉咙动了动，最后还是沉默。
女人似乎异常气结，干瞪了他好一会儿，才摆摆手说：“不行！你自己想办法去，别从我这儿走！本来就没配给多少开销还想着拿东西……能有这么容易？！”
卡米尔紧紧压着眉，迟疑着又和她磨了一会儿。女人软硬不吃，态度恶劣，最后卡米尔还是沉默了下来，点了点头算是道谢，落在旁人眼里却像是道歉。
没有控制屏，会有很多不便。不仅睡前不能再温习功课，而且记起笔记来也十分不方便。
控制屏可以和教师的教学投影同步，也可以录下课堂视频，回去反复看。现在只能用纸笔一页页抄写，来不及细听也不能思考，这一页刚刚抄完，投影便已经轻轻翻过下一页。
一天下来整只手都是酸胀的。最后一堂课已经到了尾声，卡米尔勉强抄写完毕，小声嘶气揉着手指，眼睛紧紧盯着投影出来的图片。
“电磁枪。”
女老师在温声讲解：“作为一种攻击武器，它的效果非常低级；但从总体技术来看，它算是中等行列……”
“电磁现象你们应该已经很熟悉，无处不是磁场，人体又含有大量水分。”女老师推了推眼镜，指尖点向投影，“电磁枪所发射出的光波能够暂时引发低压电，从而麻痹人体，造成行动力的暂时丧失但不至于致命。这是一种很温和的武器。”
她笑了笑，语气中带了一丝自豪：“我们雷王星皇城里所有的守卫，都配备了电磁枪。所以我们的安全指数领先于宇宙各大星球，卫兵们发现可疑人物时，既不会因为冲动误判而伤害无辜，也不会因为犹豫是误会而错放恶人。”
她轻抬双手：“请你们为身上流淌着雷王星的血而骄傲。”
下课的钟声响起。卡米尔迅速拎起袋子，趁老师还没离开，穿过过道挨近她身边：“请问……电磁枪只有这一种样式么？”
女老师轻轻眨眼，微笑着回答：“当然，也有人在上面画上自己的标记。”
大概是因为学者的高度修养，加上皇宫学堂的严格筛选，宫廷教师们大都秉承贯彻着有教无类的理念，而女性特有的细腻更让人感到平易亲近。卡米尔继续问道：“每一个卫兵都会配备有么？”
女老师说：“是的，在皇城里任何一个守卫都会有。它体型小巧轻便，可以轻易隐藏在敌人看不见的地方，让人防不胜防。”
卡米尔：“那要是弄丢了，会怎么样？”
“如果是第一次，那么那名卫兵可以免费再领取一支枪；第二次以后，就要自费购买，并且实名登记，公布在侍卫队中。”女老师微微一笑，“虽然皇帝陛下愿意给予每个人包容，但不能不提防有的人趁机和外星勾结，盗取我们的先进技术去收取一些小利。”
卡米尔点了点头，问道：“它重不重？”
“不重，为了保证每一名侍卫身手灵活，不受装备的影响。”女老师说，“有的贵族也会让年幼的孩子拿来防身。它的操作非常简便，而且扳动的力度不到一般手枪的十分之一。”
卡米尔静静听完，垂下了双眸。
“我知道了，谢谢老师。”
女老师回以一笑，撩开长发准备离开，末了抚了抚卡米尔的肩，笑着说：“真是个很好学的孩子。”
颇感受宠若惊，卡米尔定定地回望她，不久后被心虚和愧疚渐渐笼罩。
他张了张嘴，压下慌乱感，又干涩地说了一遍：“……谢谢老师。”
·
嘭的一声用力关上门，卡米尔背抵着门急促喘息，很久很久才平静下来。
他慢慢抬起手，注视着那把小巧精致的银色手枪。
他在灌木丛里匍匐了几个小时，紧紧盯着梭巡的卫兵，仔细辨出了电磁枪的位置以及确认过每个卫兵放置的位置都一样后，才走出来，从一排目不斜视的卫兵身边经过，顺下了最后一名卫兵的电磁枪。
许多三教九流的小动作他都会，而且做得很熟练。最开始是因为他的东西被抢走，当面要不回来的话，他就会这样去“偷”。
他知道这是偷，是非常低劣的行为。他每一次使用这些小手段，心里都非常不舒服。
这次感觉更甚。毕竟他带回来的这东西，原本并不属于他。
卡米尔凝视了这把枪很久，终于缓缓动作，将它抬起，让冰冷的金属贴上脸颊。
“对不起……”
他低喃着，嘴唇轻动着，似乎在枪管上摩挲了一个吻。
“……我太需要了。”
片刻后，他放下枪，双手垂落身旁，目光重新变得冷静。
他走上前，掀开地毯。
那薄薄的一张纸，已经累积了成了有份量的一叠。卡米尔将它们抽出来，轻轻抖开。
他又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闭上眼睛在脑海里一点点将它们勾画复制出来。
已经入夜了。
他睁开眼，把电磁枪插在腰间，从床底拖出早就准备好的包裹绑在背后，捏着那叠纸张攀上墙角的架子，打开通向顶层的洞。
他最后环视了房间一圈，随后毫不犹豫地，从洞口爬向上方。
借着星光他走到曾经坐过的屋檐边缘，抬眼望向前方。
他想起那天他和雷狮在这里遇见。他说：“我是私生子。”雷狮告诉他：“你是皇族。”
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那随意的语气却让人难以拒绝：“哎，可不可以带我下去？”
想不到传说中倍受偏宠的小皇子对这憋屈的下楼方式居然面不改色，卡米尔想了想，觉得也许是这位祖宗太优秀，连钻个洞口都是轻车熟路。
对他简陋狭小的房间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惊讶的意味，径自推开门走了出去，向四周打量一番后若有所思地说：“原来你住这里。”
一名侍女刚好经过，看到雷狮时明显被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轻靠在墙边，不一会儿就反应过来，躬身行礼：“三殿下……您怎么在这里？”
雷狮睨了她一眼，却没予以回应，只是转过头对房间里的卡米尔说：“这规格够不上皇族的待遇。你应该去申请你应配的房间。”
卡米尔不知该怎么接话，雷狮也不多作解释，有如实质的目光再次向那侍女斜去，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
明明还是一个孩子，却把那侍女吓得脸色发白，半晌才顶着额边的虚汗抬起头，向卡米尔露出僵硬的微笑：“您……需要为您添置些什么吗？”
卡米尔沉默地看着她，片刻后摇摇头，轻轻掩上门，隔离开那慌张的视线。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虽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动作，但他能感觉得到，附近的仆从们对待他的态度都殷勤了不少。
他知道这都是雷狮的作用，名副其实的狐假虎威。
但是他从未向雷狮求援，呼风唤雨的三皇子也没必要向他施恩。
所以他潜意识里理所当然地认为雷狮是不一样的，他自己也是不一样的，雷狮会撑起他的天空——
——直到那个控制屏，和他的心一起碎在眼前。
天塌了。
卡米尔闭了闭眼，那声脆响似乎近在耳旁。
他摇摇头，将这些杂念抛在脑后。
出城的路在脑海里渐渐鲜明起来，他望着远方心想，以后在维持温饱过后，还要去找学堂偷偷听课……懂得越多，越能改善生活。
他想，大概还要攒钱去买一个控制屏，这个东西也不知怎么回事毒品一样让人上瘾，没接触过的时候也没觉得缺，拥有过后就离不开了……
不过大概会挺贵，有内核芯片的会更贵……算了还是买有内核芯片的吧，万一不小心又摔了，那损失多惨啊。
他盘算着要不要去二手市场打听。
下面的树枝忽然一颤，几只夜鸟惊得飞起。卡米尔这才从思绪中脱离，同时捏紧了手中的图纸。
他抬头望着夜幕，忽然一笑。
惟一的不舍，大概就是再难遇到这么宁静的星空。
时间不多，不能再多想了。
他将背上的包裹紧了紧，跨过低矮的护墙，慢慢把脚往下伸去。
即将踏稳的时候扒在上方的手忽然被用力一拽，卡米尔猛然一惊，刚抬起头，眼前就是一花，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整个人被拖着重新扑在城堡顶上。
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预感，卡米尔一阵脊背发凉。
他双手撑着地，缓缓抬起头，对上了雷狮居高临下的目光，还有那冷峻的下巴尖。
手中的图纸早就散了一地。雷狮半蹲下身，一张一张地慢慢拾起，放在地上轻轻摞了摞，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在静谧的黑夜里，犹如审判的倒计。
“皇宫的结构图。”
目光从图纸上移开，雷狮嗤笑了一声，举起来扬了扬。
“你该庆幸它们刚才没有任何一张被风刮走，否则，只要被侍卫看见，这罪名可就大了。通敌、谋反……随便可以安。”
“不过不得不说，准备得还挺充分。”
他把那叠纸张轻轻拍在卡米尔面前，一下子逼得极尽，几乎挨上鼻尖。
他看着卡米尔不由自主垂下的眼帘，恶劣地挑起嘴角：“想的也挺美。”
他把手向卡米尔腰间摸去，卡米尔还未反应过来，那把电磁枪就被雷狮挑在指尖上，在他眼前旋了一圈。
“连这个都弄到手了。”雷狮握定了枪，唇角的弧度骤然绷紧，“我就说你今天的态度怎么这么反常。”
卡米尔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天天在皇宫里游荡就是为了画这些东西，来这顶上也是观察离开的路，看准了卫兵交班的时间，防身的武器都准备好了，如果不是因为我，你大概连那个控制屏都要拿走。”雷狮把玩着电磁枪，轻声说：“计划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周密……你确实非常聪明。”
“但聪明是天生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弥补后天的经历。”雷狮忽然停下了动作，定定地看着卡米尔，“比如说别人要学很久的东西，你一下子就能够学会；但是对于你从未接触过的东西，你就是一无所知。”
“而你自己也不知道，你究竟有多少这样的空白。”
“皇宫的结构，离开时要走的路，巡逻的侍卫，包括这把枪——你之所以能有这样的计划，是因为这些东西，你都见过，听过，学过。但是——”
雷狮轻轻一笑，在卡米尔紧紧的注视中迅速拆开了电磁枪，从里面拿出一块小小的芯片，捏在指尖。
语调变得刺骨冰寒，那眉眼在微光中更加冷戾。
“你根本就不知道，侍卫用的每把电磁枪里，都安装了定位仪。”
他反手一掷，芯片朝城堡外飞去，在离开了某个范围后突然被银蓝的电流包围，随即嘭的一声，在空中爆成了雪亮的一大簇。
卡米尔猝然睁大了眼睛。
雷狮斜过眼，目光里不带任何感情。
“听说你才六岁。你知不知道现在的自己究竟有多无力？又有多少成长的潜力？看你刚来这里时的样子想来之前过的也不是什么好日子，既然这样为什么这么急着出去？”
“终于受不了了？终于要逃避了？”
卡米尔脑中剧痛，皱着眉一步步退后，而雷狮，却上挑着眼角，一步步紧逼。
“大概，你和皇宫里的这些懦弱的人，也没有什么分别。”
卡米尔一愣，顿下了身形。
原来三皇子并不是对他看得起，只是这人的高高在上已经刻到了骨子里，没有必要去刻意表露。
卡米尔紧紧闭上了眼睛。
耳边，雷狮那冷硬的声音还在继续。
“现在的你，根本什么都不会。也许你可以接受得过且过挨一天是一天，但你未来的每个日子，都只能是这种低陋的模样。换作是我，我会积累这里提供的优越资源，等我足够强的时候再离开，到时候就再也不怕风雨漂泊，因为前来迎接我的，会是风光无限。”
雷狮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卡米尔紧凝着目光，兀自出神。地上的图纸被风吹散，又随之回旋着，重新聚在原地。
·
“……那名女子最后还是被店主赶出来了。她不再有工作，不再有收入，而她正缺今天的饭钱……”女老师苦恼地笑了笑，问道：“你有着几乎用不完的零钱。这时候你会怎么帮助她呢？”
卡米尔盯着投影出来的图片，神情有些呆滞。
视线里女老师忽然偏了偏头，卡米尔不禁微微一动，却恰巧碰上那偏转过来的视线。
他愣了愣，女老师望见他，随后露出了微笑。
“那么卡米尔——”她温声邀请道，“你来说说你的想法，怎么样？”
众目睽睽，卡米尔慢慢站了起来，犹豫着缓声说：“我……会把零钱给她。”
“嘁。”
也许是这蔑视的意味太显眼，也许是因为声音的主人让人吃惊，人们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往同一个方向汇聚去。
卡米尔低着头，整个脊背都是僵硬的。
雷狮往椅背一靠，声音冷冷：“你这是在害她。”
“这次你可以资助她，那下次呢，明天呢，以后呢？要是她没有遇见你呢？”他目光后撤，斜向卡米尔，“这只会让她心怀不该有的期待，解决不了她的问题。”
“况且，穷困的人那么多，你这下帮了她，就没有理由不帮其他人；可是这能改变他们吗？你救得了一个，救得了万千贫民吗？”
场面静默片刻，女老师微笑着问道：“那请问，你会怎么做？”
雷狮说：“关我什么事。我顶多会告诉她，应该去找另一份工作。”
卡米尔忽然说道：“如果找不到该怎么办？”
雷狮嗤笑一声：“难道在我没离开皇宫的这段日子，街面上的招聘广告都绝种了？”
卡米尔抿抿唇，说：“但是，要是一些非常辛苦、工钱还很低的工作……”
“做了，就只是辛苦；不做，就活不下去。”雷狮说，“我想，作为一个人，都应该知道该怎么选。”
卡米尔的声音带了一些干涩：“可新的老板会克扣她的工钱，她越来越劳碌，收入却越来越少……”
“那她可以到政府管理处去投诉。”
空气忽然陷入了安寂。
卡米尔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抱歉……我没想到。”
他缓缓坐下，只觉得周身皆是冰冷一片。
雷狮冷哼一声，转过了头，冷冷道：“一昧地施舍纵容，只会催生疲软堕落；能从根本上改变现状的，只有当事人由心而发的奋进。”
没有人再回话，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皇族子弟们也不敢言语。
女老师注视着这场面，片刻后微笑着，继续道：“卡米尔的想法，非常符合人之常情；但是雷狮的观点，从长远上看，确实要更有利……”
·
刚迈过转角就被狠狠抡在墙壁。脊背被撞击陌生又熟悉，卡米尔甚至弯起了唇角，不知是不是在笑自己。
可以听到为首的那人愤怒的声音：“还以为真的和三皇子有多熟……原来都他妈是骗老子的！野杂狗子……你以为你能躲得了多久！”
凌乱狠辣的拳脚落在身上，不久后就没了疼痛的感觉。
哪里都是一样的疼，所以也不觉得这是另外的感觉了。
耳边也都是怪笑和各种不堪入耳的骂声。卡米尔睁着眼睛，目光却没有焦距。
中间的那人正眼球斥红，拳头挥得起劲，脖子却突然被紧擒。
呼吸一下子变得无比困难，那人凸着眼要掰开掐在脖子上的手，随即就被拎着跌跌撞撞地拖到一旁，身体被狠狠摔了出去。
“啊——！”
嘶哑难听的尖叫声骤然响起，所有人的动作都是一停。
雷狮揪着那人的手腕，让他整个人在地上用力拧了一圈，随后一脚踹在他肚子上。
那人撞在墙上，又狠狠摔在墙角，连尖叫都发不出来了，只是嘴唇颤抖着，动弹不得。
雷狮半侧着身，突然朝几个人聚集的地方冷冷扫去一眼。
那几个人皆是浑身一抖，片刻之后，陆续从卡米尔身边退开。
直到他们带着同伴都走得看不见人影，雷狮才慢慢正过身。
卡米尔摊坐在墙边，浑身是伤，衣衫狼狈，艰难地仰起头，看着面前的人一步步走过来。
又是那样居高临下的目光。
雷狮垂眼看着他，冷声道：“反抗是挨打，不反抗也是挨打，比起逆来顺受，我更愿意拼个你死我活，大家一起不好过。”
他毫不留情，转身离开。
即将走远的时候，他听到身后突然冒出的声音喊道：“我不是没想到——”
似乎是这平平常常的一喊，抽离掉了所剩无几的力气。卡米尔大口喘着气，许久，才轻轻地说：“我是想不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管理处，我没有见过……”
他深深吸了口气，呼出来的声音都带着颤抖。
“我不是没想过……我知道我什么都不懂，我是想要去找便宜的学堂听课的……”
“我也不是不能忍，我之前一直觉得，我能够再等一下的……再等一下，什么都会变好了……但是你……”
他话语突然一哽。
雷狮背对着他，神色在背光处晦暗不明。
他看不见雷狮的神情，只听见那冷硬的嗓音说道：“那你想怎么样？”
有什么东西，突然在脑中决堤。
卡米尔吸了吸鼻子，微哑着嗓音大声道：“我想要你教我。”
他低下头，语调似乎有些自暴自弃。
“我想要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办，我想要你帮我填上那些空白……我想要你教我怎么那样甩枪。我想……”
剩下的话被离去的脚步声堵在喉间。
卡米尔抬起头，怔怔望着雷狮的背影，眼泪渐渐停下，神情也渐渐收敛，重新变回往日的浅淡无波。
他垂下眼，正好看到自己手臂上青紫的瘀痕。
算了吧。
不是所有乞怜，都能得到回应。
落花何倾意，流水本无情。
他撑着墙壁缓缓起身，浑身的伤痕，似乎在此时才刚刚泛起疼。
长廊即将走到了尽头，忽然有什么东西从上空飞坠到面前。
卡米尔下意识伸手接住，在看清手里的东西时眼睛蓦然睁大——
那是一把银色的，小巧的，非常精致的手枪。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穿进耳内，落在心间。
一贯漫不经心、嚣中带刺的声音，也在此时响起：
“东西都给你拿来了，居然这么急着走？不是说，想学会怎么转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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