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之内,众所周知,雷王星三皇子,生性狂妄嚣张,飞扬跋扈。
他目中无人到一种境界,连雷皇都默不吭声地习以为常。
甚至连他对别人的称呼,都不太着调。乍一听感觉好像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总能感觉到其中一股深长的意味。
闲杂人等不提,面对他老爹,他就扯扯嘴角似笑非笑地来一句“父皇陛下”;对着太子,也会毫无尊敬之意地叫着“殿下”;就算是遇上人见人爱的二皇子也从不喊兄长,只是微微张口,轻飘飘地吐出一句“二皇子”。
一向随心所欲,贯彻自我,特立独行。
“你啊都跟雷狮学坏了——”
二皇子长叹一声,一下子靠在椅背上,歪过头看着卡米尔。
“从来不肯和我称兄道弟。”他叹了口气,“你净学着雷狮那样叫我。”
卡米尔抿了抿唇,轻声说:“我认为这样的称呼算得上是妥当。”
二皇子又叹了一声,伸腿踹了踹前面的椅子。
不是上课的时段,学堂里几乎没人。卡米尔是觉得在这里能够比较迅速地进入学习的状态,至于二皇子……他不知道二皇子是来做什么的。
他要坐在旁边,也就坐了;他要搭话 ,卡米尔自觉没有必须回应的义务,但是晾着不理……又有些不忍心。
那么灿烂到发光的一个人,善良,热心,笑起来的时候自带璀璨的气息,让常年冰冷阴暗的角落怎么能够拒绝。
卡米尔心想,要是自己能像雷狮那样果断决绝就好了。能省下多少时间啊。
怪不得……他可以这么优秀。
能够不受外界任何干扰,完全掌控自己时间的人就是赢家。
自我总结完毕,卡米尔决定接下来要狠一狠心,不要回答二皇子了。
控制屏翻到新的页面,身边的人同时出声道:“对了,雷狮呢?你怎么没和他一起?”
……和雷狮相关的话就另当别论。
卡米尔眨了眨眼,低声道:“他今天有室外训练,任课的老师不许外人旁观。”
“哈啊……这样。”
二皇子说完,忽地笑了笑,瞟向卡米尔:“我还以为他可以搞特殊。”
卡米尔垂下眼帘,轻声说:“大哥他不需要的。”
“哎哎,我不是说他——”二皇子说着,话语顿了顿,又笑道:“算了,大概说不清楚了。”
好了,接下来可以不理会了。
卡米尔想着,手指轻触,给屏幕上的内容做了新的标记。
巧的是之后二皇子也没再说话,直到他起身整理物品,才问了一句:“要走了?那一起呗?”
这个倒是没必要拒绝。略微一点头后,卡米尔抱着控制屏站在一旁的走道,等二皇子出来。
大概是坐着的时候伸展的姿势太过随意,二皇子的腿在桌下卡住了,一时没能抽出来,待他一推椅子用力一站,瞬间就失了平衡,只来得及“哎”地惊叫一声,接着就踉跄着往走道摔去。
卡米尔一愣,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狠撞了一下,后背抵上墙,手里的控制屏也摔了出去。
他一惊,没再管二皇子,慌忙把控制屏捞起来。
预感不太好。果然,控制屏的屏幕从左下角开裂,外壳也碎了一块,掉落下来,能看见里面错杂组装的零件。
他捧着控制屏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哎呀……坏了么?真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回过神来的二皇子凑近了看见那碎掉的一角,一脸歉然,忙不迭地口头赔罪。
卡米尔没说话。他并不想说“没关系”,他觉得这关系可大了。
两人这样僵持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二皇子摸了摸额头,上前讨好地笑道:“这样吧,你……待会儿就先不用控制屏好不好?我把它带去修理,我这边有特权,很快的,今晚就能修好了,明天你就能用,和以前的一模一样,真的!好不好?对不起啦……”
他自言自语一般说了很久,直到卡米尔冷不防回了句“好”,才突然停下。
他眨了眨眼,还没反应过来,卡米尔已经把控制屏递到了他面前,说:“那就麻烦二皇子了,谢谢。那我是今晚去您的住处取回么?需要什么修理费用?”
“……不不不不用!我应该的应该的!”二皇子急忙摆手,一脸的受宠若惊:“哎呀怎么这么客气!我送去给你就好了!……啊不,我就放在你的座位这儿吧,你明天直接用就好,今晚就别用啦!小心待会儿睡不着!”
卡米尔点点头:“好的,希望二皇子能记得,上课时是一定要用的。”
“好好好好好!”二皇子接过控制屏,和卡米尔一起离开学堂。
和卡米尔告别后,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勾着唇角拍了拍手里的控制屏,望向走廊的窗外。
学堂是个好地方,人人能去,一切正常。
要是真到住处去……那可就误会大了啊。
训练场上的人进行了最后一次集合,接着纷纷散了。看到回撤的身影,二皇子收回了目光,哀哀叹了口气,拖着步子离开。
“我还年轻啊……不想死在太子之前……”
·
皇族的话确实是有一定的分量,卡米尔拿着控制屏调试了一会儿,确实和损坏之前没有任何不一样。他抬起眼,恰好看到二皇子在座位上回过头,目光希冀地看着他。
他也微微弯了弯嘴角,示意了一个笑。
正要继续操控,抬起的手腕忽然被握住。他一愣,抬起头,正对上一双低垂的紫眸。
“……大哥?”
卡米尔轻轻唤了一句,雷狮没回答,依然握着他的手腕,微皱着眉。良久,才突然说道:“你的控制屏怎么回事?”
心下一惊,卡米尔定了定神,轻声说道:“没有啊。”
眉心皱得更紧了些,雷狮目露狐疑,又问道:“没有?”
卡米尔摇摇头,一边熟练地打开了页面,一边说道:“没有。”
目光里渐渐添了些审视的意味,半晌雷狮挑起嘴角,说:“那最好没有。”
他握着卡米尔的手腕,把卡米尔的这只手慢慢放到桌面上,收回手的时候掌心不经意间擦过卡米尔的肩膀,留下一道余温。
卡米尔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沉默无言,随后,将视线落到了放在桌面的手上。
手腕处仿佛还有些灼热。
有些……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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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住所的时候没看见雷狮,但浴室里传来了声响。门口的侍女弯下身,微笑着说:“殿下在洗澡,请您等一会儿。”
卡米尔点了点头,顺手关上了门。
雷狮的桌面上多了一把新的匕首,通体银黑,外形小巧锋利,但没插上刀鞘。卡米尔把它小心地捧起,拿起一旁的刀鞘把它推送进去。
但不知怎么回事,在末端的一截刀身怎么也插不进去。卡米尔怕不小心弄坏,只好再把匕首抽出来。
然而,那刀尖像是被扣住了一样,抽不出来。卡米尔蹙起了眉,又试了几下,微微用上力。
他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渐渐地有些分心。就在这时,那刀身猝不及防地弹了出来——
呲的一下,滑破了他的左手掌心。
刀鞘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卡米尔慌忙拾起来,和匕首一起重新放回桌面上,然后看着掌心里渐渐渗出血。
疼是次要的,他也不是没这么疼过。只是那伤口斜着贯穿了整个手掌,着实有些不好看。
所幸伤口不深,渗出的血也只是表层。他从随身的袋子里拿出手帕捂住,等过了一阵后拿开看了看,血暂时不流了。他左手不再动作,等伤口慢慢结痂,同时将手帕卷好放回袋子里。
“怎么了?”
浴室的门啪嗒一声打开,卡米尔回过头,看到雷狮正走过来,带着一身隐约的清润水汽。
他张了张嘴,把左手手指轻轻蜷起,说:“没什么。”
雷狮在他身侧站定,目光在周围缓缓扫了一圈后,落在了他身上。
那下垂的角度自带着一种威压,卡米尔不由自主地提起了心,眼睫微颤着,努力抬眼和雷狮对视。
雷狮没在意他瞬间变得复杂零碎的思绪,只是这样读不出意味地盯着他,良久,才淡淡说道:“手,伸出来。两只。”
卡米尔心底一抖,暗自咬住了内唇。
他不动作,两人之间就静寂了下来,互相僵立着,谁也不说话。
他垂下了眼帘,雷狮却依然盯着他,神色不明。
又过了很久,他才又蜷了蜷手指,然后缓缓将双手伸向前,张开了掌心。
左手中的那道伤口的颜色变得有些深,尚能看到新鲜的痕迹。雷狮又瞥了他一眼,随后哗啦一下从书桌边拖出椅子,直接坐了上去,发出一阵很大的声响。
双肩轻轻一颤,卡米尔看着他的背影,双手还平举在空中,讷讷无言。
雷狮没看他,一手撑住了前额,沉声说道:“怎么伤的?”
卡米尔眨了眨眼,轻声道:“刚才被刀划了一下。”
“那为什么说没什么?”
“……”
卡米尔轻声说:“本来就不严重,我自己处理了……”
“你自己处理?”雷狮的手拍在了桌子上,“你怎么处理?把血擦掉就行了?你给伤口消毒了吗?上药了吗?做好止血措施了吗?你那算是哪门子的处理!”
卡米尔说:“它会自己愈合的……不用这么麻烦。”
“麻烦?这就叫麻烦了?都不想让我知道?”雷狮说,“我以前就和你说过,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结果你连这么个伤口都要瞒着我,你怎么回事?你几个意思?”
卡米尔轻轻皱起了眉,小声说道:“我只是觉得,这是件小事而已,没有那个必要。”
“那怎样是有必要?”
“……”
雷狮深吸了口气,继续说道:“单是我撞上的就几件了,你还有多少事情是刻意避开我的?你还没说你那控制屏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是我直接申请来的,做了严格的登记,甚至每一个零件上都有自己的编码!那天修理部的人问我那控制屏是怎么了,我怎么知道怎么了,你居然还不说!”
喉间微微一紧,卡米尔张了张口,声音发涩迟疑:“……是给你添麻烦了吗?”
雷狮哼了一声,手指在桌面上叩了叩。
“我明明说过可以帮你,你却愿意告诉别人也不告诉我,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卡米尔说:“我认为我可以自己解决,我不想浪费你的时间,这没什么不正常吧?再说,你的困难你也从来没向我说过。”
最后一句他不自觉加重了语气,雷狮扯起了嘴角,气笑道:“你?我为什么要和你说?你见过我有什么困难是自己解决不了的?你能帮到我什么?”
卡米尔说道:“那我也可以解决自己的困难……我总能帮到你,总会有我可以帮你的事情的。”
他的神情有些犟,雷狮冷笑一声,提高了语调:“你好好看清楚了,这些年来是我一直在给你提供帮助,从一开始,就是人人敬我,怕我;你呢?你还记不记得你当初的样子?”
卡米尔浑身一僵,雷狮又道:“你好好看清楚,看清楚我们各自是什么位置,你自己数一下,我究竟是哪一方面,哪一点缺不得你了?”
卡米尔捏了捏拳,说道:“但我和一开始已经不一样了……我有在进步,以后总会……”
雷狮扬起了眉:“你倒是自己看看,有你,没你,课程不变,训练照常,我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样了?”
卡米尔被噎住,哽在原地,半晌,才低声说道:“……所以,我对你来说,其实一无是处对吗?”
雷狮仍是没看他,只又冷笑了一声:“就算你永远从我面前消失, 明天的雷王星依旧能升起太阳。”
眼眶忽然涌上一阵酸楚温热。
卡米尔抿了抿唇,僵硬地轻声说道:“……好,好。”
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他不敢眨眼,转身几步跑出房间。
雷狮坐在书桌前,随意把玩着笔。待听到门啪地关上,才忽然觉得心底一寂。
他回过头,看着空无一人的背后,似是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就……走了?
愣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有些矫情,嘁了一声后,继续做着自己的事情。
走就走吧。那又怎样。
但是不一会儿又忍不住看向一旁的书柜,总觉得会有人在那里一般。
他掐了掐眉心,心说自己是不是有病。
算了,反正之后还会再来的。
雷狮捻着书页,强制安下浮躁。
但一直到入夜,还是没人来敲门。
觉得看不下任何东西,雷狮双手撑着腿,目光放散了兀自沉思。
不想用“大概明天会来的”这样的话来自我安慰,他也不想真的等这么久。
……那小家伙,这是生气了?
好像刚刚的对话也没太过分吧……难道自己说的不对吗?为什么要跑?
再怎么样……也可以留下来好好说话的啊。
不过当时正在气头上,真的觉得很不爽。
明明是和自己关系密切一些……却总从别人那里听到那名字,换做是谁都会觉得心里有些堵的吧。
他之前听到别的皇族子弟说,在学堂里二皇子居然和那私生子坐在一起;听到说,二皇子人真好啊从来不嫌弃那个小孩;听到说,曾经看见他们一起离开学堂。
他之前还亲眼看见,广场之上,席位之中,那小家伙居然乖乖坐着,身边的人不是他。
修理部的人给他致电,问了一句:“二皇子今天送来一块控制屏,登记的时候发现所属处是在您那里呢,请问这其中有什么问题么?”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早年送出去的那一个,也是他第一次这么周折辗转地送出东西。
然而听到这样的问话,他竟然头脑一片空白。只能吩咐了一句“仔细修理”,憋了满腹的疑问,一晚上都没睡好。
所以卡米尔那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差点没让他当场发火。
连这种带着私密性质的东西都能交出去……他到底还和别的什么人,建立了怎样紧密的联系?
……是不是,真的渐渐不需要自己了?
这样的想法让他没来由地恐慌,随即就被满心的怒意所代替。而卡米尔刻意遮掩住的手心一抹鲜红,直接点燃了导火线。
想来,当时的自己好像是有些凶。
但他就是控制不住。
野兽在发现自己的东西有被抢夺的预兆时,不可能会忍的吧。
何况他觉得自己对卡米尔已经很放得开了,他让卡米尔进自己的房间,甚至睡自己的卧室,用自己的东西。
导致……这住所里,到处都是那小孩存在过的痕迹。
任意看向一处,都能看到那个小影子。
他忽然想起很久之前,他们在皇城里逛着的时候,在一处小摊吃面。
那面汤浑浊又味道刺鼻,他吃了一口就皱眉放下了筷子。对面的卡米尔却慢慢地吃完了,连零碎的葱花都一点一点挑进嘴里。
他看着卡米尔放下碗,擦了擦嘴,澄澈的蓝眼睛看向他。
“以前,在这里吃面是我的一个愿望。”他说。
当时雷狮没搭话,卡米尔继续道:“那时候吃一碗面的钱大概够我和妈妈维持两天的生活……但每年我过生日的时候,妈妈都会带我来这里。”
“……你大概没有这种体会吧,就是,偶尔能得到平时很难得到的东西,然后在接下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这样东西充满期待。”
卡米尔抿了抿嘴,说:“这个面……虽然确实说不上好吃,但它是我的一个很重要的回忆。大概……算得上是某种情怀吧。”
雷狮神情毫无波澜,仍是皱着眉,用筷子搅了搅已经碎成一段一段的面,闷闷地“哦”了一声。
卡米尔看着他,忽然弯了弯嘴角。
“那时候太苦了。但是现在,能够珍藏的快乐好像还挺多。”
雷狮抬了抬眼皮看向他,卡米尔也望着他,说:“而且,过了很久很久以后,在你的住所里吃的蛋糕,还有靠在你书柜边看书的感觉,也会成为很重要的回忆。”
那笑意很清浅,却细雨一般柔柔浸沁入心。
雷狮按着眉头,长长叹了口气,跳下椅子走出房门。
……去看看他有没有吃晚饭。
然而,顶层的小房间里空无一人。
雷狮愣在门口,随后迅速攀上墙角的架子窜到城堡顶上,向开阔的四周望去。
还是没人。
心下不知怎么地一慌,他立刻跑向学堂,又在光线晦暗的走廊间穿梭着跑遍大半个城堡。
看不见。
心念电转,犹疑不过一瞬,他拔腿向观景台走去。
穹顶高悬,漫天星光灿烂,余留满地暗寂。
……没人。
雷狮怔怔看着眼前冰冷落寞的布景,一时无法反应。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后的归处了。
……不对。
这皇宫之中,何谈归处。
不自觉地紧攥住拳,他目光落下,划到一旁的望远镜,凝在那台阶上。
他记得他第一次牵着卡米尔的手,让他在上面站稳,睁大了眼睛挨向镜片。
他记得那时候他能将卡米尔整个人环进怀中。手臂里的触感温暖柔软,尽管是保护他人的姿态,却是自己觉得心安。
那孩子放在任意一个家庭里都是会被宠着哄着的宝贝吧,怎么在这里……还给受伤了呢?
想起瞥见的那掌心上的伤口,他心里好像被细针戳刺了一般,抽痛着疼。
他忽然想到他第一次把卡米尔带回住所,给他处理伤口的情形。那个时候卡米尔伤得更重,断断续续地抽着气,指甲在掌心里戳出紫红的印记。他觉得刺眼,把手塞到卡米尔手心里让他抓着,卡米尔却不再用力,指尖搭在他手背上,轻颤着像是揉抚,大大的蓝眼睛看着他,折出明晃晃的光彩,里面只有他。
明明就很难受,却还是控制着,小心地不把他的手攥得太紧。
心尖上又是一疼。他忽然想到,卡米尔当时,也许只是想握着他的手而已。
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每逢回首,都能对上那双海蓝的眼眸。
他缓缓抬起头,莹紫的眼被夜空镀成幽深。
就算有群星相伴,无人共赏也是无边寂寥。
他猛地转过身,疾步冲回住所。
仆从们正准备换班,突然被拍开房门——
“你们听好,现在马上去找卡米尔!调动所有人!我就不信这么多双眼睛都把他看丢了,我要挨个问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