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很久没有这样兵荒马乱了,尤其又是在天黑以后。
外岩看守的侍卫巍然不动,身后频频掠过的人影仿佛是张动态背景,不断轮换。
虽然已经尽可能地压制了动静,但空气的流动感全然不似夜里应有的寂静。
住所的门敞开着,外面站列着许多仆从,都带上了通讯仪。
雷狮坐在书桌边紧皱着眉,随后狠狠一拍桌面:“怎么回事?!都这么久了还没结果吗!”
仆从们皆是浑身一颤,一名侍女定了定神,上前说道:“监控处已经在尽力排查,大家也都分散到了皇宫各地,只要不在城堡以外,一定能找到的,请您再等等。”
“等,等等等——”
雷狮一踢椅子,又是一阵吓人的声响。
“说什么有上千个监控镜,没经过专门培训没法看;什么安全起见,不让我自己去——”
椅子重重倒地,雷狮神情阴厉,冷声道:“结果呢?交代呢?没一个人是有用的!”
仆从们都不敢吭声,也就是站出来的侍女资历比较老,依然镇定道:“请您再给我们一些时间……也请您不要自顾生气,愤怒的情绪很伤身,相信卡米尔殿下也不会希望这种事情发生的。”
雷狮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侍女颔了颔首,默默退出房门。
雷狮站在落地窗前,目光投落向花园里的树丛中,凝眉不言。
灌木丛角落里的扎堆的树枝忽然颤了颤,发出细微的声响。雷狮一惊,唰地朝那处看去,只见黑暗中几只鸟儿跃出的身影。
……没什么。
看清后他便收回了视线。刚垂下眼,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猛地抬起头。
那处灌木丛已经重归于寂静,不再发出响动。而他依然紧紧盯着不放,似乎是看透了什么。
片刻后他一把推开玻璃门,朝花园深处走去。
步步带力。步步紧逼。
草地被踏折,枯枝零碎。
他眼球里都漫上了赤红,那威慑的目光几乎能化为实质。
深吸了口气,他在灌木丛靠着围栏的尽头停下了脚步,随后毅然转身。
树丛的夹角处,小小的身影蜷坐着,缓缓抬起头。
身旁缩着的几只鸽子,此刻也扑棱着翅膀散了。凌乱的树枝缀在地上,掩映的叶丛黑如墨染。卡米尔静静坐在其中,双手环在膝上,眼中的微光在夜色下晶莹发亮。
那神情却还是含蓄隐忍的,微微抿了唇,一言不发。
雷狮与他对视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
冲动暴躁过,想过到时候要质问他为什么要跑,要狠狠训斥他。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一身席卷的怒火和满腔的激愤突然之间就松了下来,换成了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某些酸楚发胀的温暖,潮水般涌入心间。
他缓缓半蹲下身,颤抖地伸出手,缓缓落到卡米尔肩上,声音也是沙哑干涩。
“……你怎么在这里呢?”
卡米尔轻轻眨了下眼睛,神情和语气都是浅淡,却一下一下地,戳在心上最柔软的地方。
“那你觉得,我还能在哪里啊。”
·
由于缩着太久,卡米尔一下子还站不起身,雷狮握着他的手臂轻拉了一把,随后手臂从他膝弯下穿过,将他打横抱在怀里。
卡米尔微微睁了睁眼,却没说话,一只手捏紧了雷狮肩旁的衣袖,将脸颊贴在他肩上。
仆从们看到他们进来齐刷刷地惊了,雷狮一脸淡漠,平静地吩咐道:“去热一碗粥。让外面停下吧,明天每个人去领一份补贴金。”
他把卡米尔带到餐桌旁,放他慢慢坐下,低声问道:“是不是还没吃晚饭?”
卡米尔点了点头,目光垂在餐桌上。
不一会儿仆从把粥送过来了,盛在白净的瓷碗里,中间铺了切碎的香菇鸡肉,气味鲜美香甜。
雷狮拿勺子抿了一小口:“还可以。你先吃这个,对胃比较舒服。”
卡米尔接过勺子,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吃完了粥。
雷狮问:“好了么?还需不需要再吃一些?”
卡米尔摇摇头,把勺子搁在碗里:“不饿了。”
“饿过头了当然感觉不饿了。”雷狮叫来仆从把餐具收拾掉,“不过现在也晚了,不宜吃太多,你觉得合适就好。”
他牵着卡米尔的手带他站起身,低头问道:“送你回房间么?”
卡米尔步子顿了顿,抬起眼看向他。
心底不知怎么的忽然一软,雷狮脱口而出:“不然你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
话一说完两个人都愣了,怔怔地对视着。
雷狮犹豫着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说,就这样看着卡米尔。
卡米尔沉默了片刻,垂下眼轻声说道:“……好。”
·
洗浴过后卡米尔便直接进了卧室,雷狮正坐在床边,看见他过来,朝他伸出了手。
卡米尔搭上他的手心,坐到床上。
雷狮抬起他的左手,拇指从他掌心伤痕周围轻轻摩挲过,轻声问道:“疼么?”
卡米尔摇摇头。
雷狮又捏了捏他的手:“明天还是叫医生来看一下。”
他抚了抚卡米尔的颈项,随后半揽着卡米尔的肩,低声说:“你今天是怎么了?为什么要跑出去?”
卡米尔没说话,他手指在卡米尔肩上轻轻点了点,低叹道:“为什么要躲起来?”
他低头和卡米尔对视:“为什么……不和我慢慢说?”
卡米尔抬眸看他,明明没有说话,但那眼中好像颤动着万语千言。
心底的抽动,猝不及防。
分不清谁先谁后,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有了动作。
卡米尔一下子枕上雷狮的胸口,雷狮也用力环住他的身躯,一起倒在床铺上。
夜灯被熄灭,黑暗中交织的呼吸更清晰分明。松软的羽被蓬蓬展开,柔成一隅安寂的缱绻。
怀中的人在微微发颤,雷狮一下一下抚着卡米尔的后背,鼻尖埋在他颈间,深深吸气。
他低声说道:“也怪我,我是不该这么冲动。但是你也不对。你先什么都不和我解释,你还跑。”
卡米尔揪着他的衣襟,脸颊紧紧贴着他的胸口,眨了眨眼睛。
“你知道,”他说,“我在来到皇宫以前,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
雷狮抚着他脑后,手指顺着他的发梢。
“非常落魄。”卡米尔说,“住的地方是城墙边堆起的棚。不遮风也不挡雨,锅碗瓢盆,床铺凳子,什么东西都会粘着泥。很脏。”
“衣服也是。脏,破,旧。我进皇宫时穿的那套衣服都是侍卫临时去买的。他们没让我带任何东西离开,因为任何一件东西都没有出现在皇宫的资格。”
雷狮还是没说话,只是把他搂得更紧了些。
“有一天,几个打扮很漂亮的人从街边经过。”卡米尔说。
“有个人的东西掉了。我捡起来,跑了好一会儿才追上他们,还回去的时候那人本来是惊喜的,但是看到我的时候,忽然就嫌恶地说,不要了。”
“就真的不要了。我当时发了好久的呆。”
雷狮把他揉在怀里,蹭着他额前的发丝:“都过去了。现在不会了。”
卡米尔闭上了眼。
“但是那感觉还在。”
“我习惯了这种对待……习惯了每个人都不喜欢我,觉得每个人对我……都是嫌弃的。”
“所以一旦没有被讨厌,甚至是得到示好……我都会觉得,很可贵。不想失去。”
他抬起头看着雷狮,颊边流下两行泪。
“尤其又是你。”
雷狮心里发紧,缓缓抬起手,拇指拭去他悬在下巴处的泪滴。
卡米尔抽了抽鼻子,说:
“你对我太好了。”
他慢慢地说,语句有些混乱。
“我一直很怕。你对我这么好,要是有一天你讨厌我了,我该怎么办。”
“我好怕……就总要特别小心,每次面对你的时候,我都要想好久,我这样说话会不会让你不喜欢,我这样做会不会让你觉得不高兴……我不知道怎么说了,反正,反正……”
雷狮将他重新按进怀里,低声道:“我知道的。”
卡米尔枕在他肩上,呜咽着:“我怕……”
那沙软的嗓音让人心疼到了骨子里。雷狮只能一遍遍地顺着他的发,重复说道:“我不会的,你不用怕。绝对不会的。”
卡米尔伸手颤颤地抱住他的脖子,和他贴得更近。
“那个控制屏……是你送我的。”他说。
“是你送我的……但是我不小心弄坏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你生气,我怕你觉得我不珍惜你送我的东西,我怕你就讨厌我了,我怕你骂我……”
“我其实很喜欢它的……我也不是故意的……”
雷狮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给他更深的拥抱。
卡米尔咳了咳,说得断断续续:“还有手……我是怕刀鞘没插好,你没注意碰到了怎么办……但我不知道它和一般的刀不一样,也是不小心伤的……”
“是我没有做好准备,伤口也不重。连这样都会伤到……我怕你觉得我没用,这么个伤口随意处理就好,特地和你说,我怕你觉得我娇生惯养了,我本来不这样的……”
雷狮叹了一声,搂了搂他,贴在他耳际说道:“娇惯就娇惯了,我带出来的,谁敢说什么。有什么好怕。”
卡米尔偎在他怀间,泪痕斑驳。
一开始他是生气,但一生气就难过,随后更多的是不解和委屈。
然而他了解雷狮。他知道雷狮一向就是这样易怒,而且对自己已经很宽容了。换了别人,根本就说一不二,不用废话。
还会和他争执,还会和他吵起来。
就已经很特别了。
他在花园里,听到了雷狮跑出去找他,听到了雷狮发脾气,听到了这一切是因为他,他那个时候就已经想要落泪。
他何德何能,让这骄傲如斯的野兽心甘低头。
他觉得雷狮之所以这么生气,大概是因为,头一回这样愿意付出,而他却不领情。
他们都是在为彼此着想,却都因深藏的心事而伤害了对方。
如果一开始就可以说清,何必以悲伤为媒介,付之于血泪的代价。
他抽泣了一下,靠在雷狮耳边,小声说:“那就是怕啊,有什么办法。我又没有什么是你不能不要的。你每一点,每一方面,缺了我也没什么不行。”
雷狮搂紧了他:“不行。”
卡米尔愣了愣。
“不行的。”雷狮说,“不行。”
他看着卡米尔,微微弯起唇角。
“缺了心口,人就活不下去了。”
那浅浅的笑容让人让人有些心碎,卡米尔伸出手,指尖轻轻触上他的嘴角。
雷狮握住他的手,焐在唇边。
“你知道什么是潜移默化么?”他说,“就像你看书,书里没有明确写出什么意义,但有的道理,你就是懂了;有的思维,你就是有了。课本里从来不说’不能扯别人的头发‘ ,’不能随便扔垃圾‘。但是上过学后,这些东西就谁都明白了。”
“这就是潜移默化。”
他把卡米尔的手心贴上脸颊,一手覆上手背,两手相叠。
“你对我的影响,也是潜移默化的。”
卡米尔眼睫颤了颤,静静看着他。
雷狮说:“我说不出做什么事情不能没有你,也说不出去什么地方时不能没有你。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就……总觉得,无论做什么,都不稳了。”
“我习惯了,无论什么时候回头,都能看见你。如果你不在,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再不赋予我期待了。”
他说:“我曾经觉得,目标都是自己给的,我不需要任何支持和鼓励。我所有的动力都来源于自己,我享受自在漂浮的乐趣。”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却含着分量。
“但是,飘得久了,偶尔也会想要定一定。”
他顿了顿,继续道。
“定下来的感觉太好了。”
他抵着卡米尔的额发,像是一个轻吻。
“再飘起来的时候……就离不开这能定住的地方了。”
卡米尔静静听着,在他怀里蜷起身。
“有几次,我听见侍女在闲谈。”雷狮说。
“她们在说,觉得我太独了,身边缺一个能让我和软下来的人。”
“她们说,我身边应该有一个人,能够让我有更多的情绪,能够让我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后来,她们不再说了。”
若有所感一般,卡米尔抬起头,雷狮也正看着他,微微开口。
“那时,你来了。”
眼中又泛起波光,卡米尔咬了咬唇,雷狮微笑着,指尖抚过他的眼角。
“你还记得我说……我以前逃离过皇宫吗?”
卡米尔点了点头。
雷狮说:“那时我大概五岁吧……一直就觉得,城堡像是个大牢笼,终于忍不住想要离开。”
“过程非常顺利。我是在晚上离开的,一路毫无阻碍,直接到了皇城城墙下。”
“我当时太开心了,觉得终于解放了,想做一些新奇的事情。于是,我爬上了城楼。”
“我靠在高墙上,一边看着远方绵延无尽的山,一边想着以后天高地远的生活,然后——”
“我被人,从上面推了下去。”
卡米尔浑身一惊。
雷狮安抚着他,继续缓声道:“所以后来,我时常在想,要是那个时候我不贪玩,是不是就真的能离开了……当然,这只能是个假设了。”
“从那么高的城墙上摔下来,真的很疼。”他说,“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那是我最难受的时刻。就算摔在了城外,我也动不了,就僵硬地瘫在原地,躺了一整夜。”
“然后,你知道吗——天亮的时候,是太子带人找了过来。”
卡米尔眨了眨眼,迟疑道:“推你的人,是……”
“没错,就是太子的人。”雷狮冷冷一笑,声音里带了阴沉:“他做梦都想让我身败名裂。他带了很多人一起过来,皇族,仆从,侍卫,接着大开城门,让普通人民也都围过来。”
“他自己的卫兵一路造势,喊了许多……羞辱我的话。”
卡米尔张了张口,低声道:“……别想了。”
雷狮笑了笑,继续道:“现在想来觉得也不过是那样。但当时……我不能动手,不能反驳,还有这么多人,亲眼看着我那样狼狈的样子……给我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我觉得,好像每个人的眼里,都是恶意的讥诮和幸灾乐祸。”
卡米尔搂着他的脖子,轻声说道:“现在没人敢这么对你。”
雷狮贴着他的脸颊,说:“就是从那时起。”
“那之后,我才真正意识到了变强的重要性。也是那时候,我才知道这皇宫之中尽是浮萍,我看似拥有一切,但实际上从来都是一无所有。”
他又笑了笑,拍了拍卡米尔的后背。
“但是,你来了。”
“只有你是全新的。”他说,“只有你,在此之前不受到父皇的影响,不受到太子的影响,没经历过暗涌的风雨,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你的所有感受都是最客观的,你愿意跟随我,我才觉得自己被认可。”
“是你让我真切感受到,原来我是被需要着的。”
“你的成长是我培养,我的观念由你承袭。我任性地在你思想深处打下我的烙印,好像这样才能让我安心。”
他俯在卡米尔耳边,声音微沉。
“我从来都是孑然一身,你是我所拥有的惟一。”
卡米尔睁大了眼睛,浑身僵停。
雷狮蹭着他的肩,轻声道:“所以你怕些什么啊,该怕的……是我自己。”
“我才一直是……怕失去的一方好吗。”
“我是狂妄,因为有那个底气……我自认为这里再也没有什么能将你吸引,我对你的态度独一无二,我觉得你离不开我,也不会离开我。”
他顿了顿,随后长长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是很坏吧……我没见过别人对你示好,偶尔看到你碰壁我甚至还会暗自叫好,心想果然你在别处是得不了善待的,你只有在我这里才行。”
“其实……我只是不承认我没有安全感。”
他用力贴着卡米尔:“只有这样,你才会乖乖在我身边。我不能保证,如果有别的什么人对你好,你眼里还会不会有我,我还能不能……继续’拥有‘。”
他说:“我才该怕。要是你以后去和二皇子一起,我该怎么办。”
“当你向对待我一样,去对待其他人……光是想想,我都觉得要疯。”
卡米尔紧拥着他,颤声道:“我不会的啊。”
雷狮勾了勾嘴角,说:“我也没办法保证啊。”
“要是别的什么人,就算了。”他说,“但是二皇子……他对谁都好,谁都喜欢他。”
“人们是怕我,不敢惹我,不敢违抗我。所以在我身边的时候,他们会觉得低沉和压抑。”
“但是,二皇子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让身边的人觉得开心和放松。”
“相比提心吊胆,谁都会更喜欢被照顾到的感觉吧。”雷狮说,“你知道吗,每年重新换仆人时,二皇子那边都是要抢着去的。”
“我见过的都是如此,我不能保证你一定就是那个例外。”
卡米尔紧贴在他耳边,低声说:“我保证。”
雷狮抱着他,轻轻笑道:“好的……我都知道了,我只是想和你说说。”
“我和你说。这几年父皇总会拿一些政事,询问我和太子的意见。大部分时候父皇会更赞成我的观点,太子就很不服。如果我的观点是后面提出的那个,他会觉得是由于我有更多的时间考虑;如果是先提出的那个,他会觉得是我抢先了,如果再给一些时间,他也能想到。”
“然后我当然也不服啊。什么抢不抢的,这就是我的实力。”
他浅笑着,贴进卡米尔,距离极近地对视,几乎能看进对方眼底。
“但只有在你这件事情上,我才觉得我是占了先机。”
他问道:“假如最开始向你伸出手的是二皇子,你还会一如今日跟随着我么?”
卡米尔眨了眨眼,抵上他的额头。
“首先,这个假设不存在。”
雷狮一愣,随后笑出声来,与卡米尔揉抱在一起。
“对,不存在的。”
他蹭着卡米尔细嫩的颈项,说:“今天我有错。”
卡米尔垂下眼帘,轻声道:“我也错了。”
“我们仔细商量一下,好不好?”雷狮说,“以后我尽可能不冲动,也绝对不会是非不分地骂你。但是你也不能藏着掖着,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和我说,一定。”
卡米尔点点头:“嗯。”
雷狮说:“你保证过的。”
卡米尔又点了点头,看到雷狮那一脸的认真严肃,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答应道:“我保证,以后有什么事情,一定会告诉你,绝对真实,绝对坦诚。”
眼中装下了双方的身影,都柔软得不像是自己。
他们都还太年轻,既不愿将就,也不愿包容。若能够退让哪怕一毫一步,那一定是为心底极深爱的人。
雷狮理了理卡米尔的衣领,说:“其实去找你的时候我有想过,你会不会是去了二皇子那里。但是我觉得很不高兴,我不相信会这样,就没再想,也没去找。然后,事实果然没让我失望。”
卡米尔顿了顿,轻声说道:“如果连你都不要我了,我还有哪里可以停留。”
心间颤了颤,雷狮笑着叹了口气:“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了……不过,你怎么会在花园里?”
犹豫了好一会儿,卡米尔才慢慢说道:“我觉得我……惹你生气了,不敢面对你。但是……我也舍不得走。我就是想,在离你近一些的地方。然后看看你有什么反应,我要怎么去道歉。”
他又说:“不过,大哥,为什么你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呢?”
雷狮有些发怔,手指抚在他后颈,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不是没想到。
他只是……从一开始,就没从那个方面去想而已。
人是从他这里走开的,所有的负面情绪也都是因他而起。他从来没敢想过,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从来就为他守在原地。
看他一直未说话,卡米尔微疑着后退,正看清雷狮的脸色,又被一把拉进怀里。
雷狮指尖发颤,缓缓托在卡米尔脑后,低声说。
“我还要……怎么样,才能再对你好一点?”
曾经他不屑于外物的一切,他觉得自己自成一个世界,其余皆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
然而后来,这个世界翻天覆地。
卡米尔就是深扎在他心上的一柄利刃,时时刻刻梗得他欲生欲死:但若抽离而开,便是血尽人亡。
就算是一根突兀插进的骨头,之后在血肉里经年累月地生长相连,最终也便成了不可或缺。
一朝画地为牢,困住的却是两个人的心。
他将唇印上卡米尔的额际,低喃道:“幸好我一开始就碰上你。”
卡米尔没说话,只是抬眼静静地看向他。
雷狮停了片刻,随后吻了吻卡米尔的眉心。
卡米尔颤了颤眼睫,神情不甚分明。
有了第一次,之后的举动就不知觉地变得自然。雷狮又吻了吻他的眉心,再沿着眉骨的轮廓慢慢亲吻,一直吻到眼眶。
卡米尔抬了抬手,搭上雷狮的肩,仰着头去触上他的下巴。
像是初生乳牙的幼儿那样,他沿着雷狮的下颔温吞地啃吻,柔润又黏糊,让骨子都软化。
无规律的吻向中间蔓延,不经意触到了唇角。卡米尔愣住了,呆呆地不敢动作。
他睁眼看向雷狮,雷狮也正垂眸与他对视,目光能有很多种解读的意味,唯独没有反对。
他敛下眼帘,缓缓挨身上前,实在地吻了吻雷狮的嘴角。
他又抬起眼看向雷狮,雷狮仍是垂着眸,手指撩了撩他的额发。
仿佛有了某种底气,他黏腻着搂住雷狮的脖子,贴上他的嘴唇细细摩擦着,伸出点点舌尖,轻舔着雷狮的唇沿。
细小温凉的触感,让人不由自主地上瘾。
雷狮捧着他的后脑,任由他整个人陷进怀里。
似是觉得不够,卡米尔有些用力,更深地探向前去,雷狮微微张开嘴迎合他,手指在脑后一下一下地轻揉他的发丝,有些纵容的意味。
像是雄狮与幼兽依偎时的亲昵舔舐,蓝鲸与海豚在温然水域中的低吻嬉玩。
牙齿轻轻磕到了一起,卡米尔哼了一声,有些微的难受。雷狮抚上他的脸颊,嘴唇与他相贴,轻声低喃:“别急,别急。”
他轻咬着卡米尔的下唇,在唇角处微微啃舐。
卡米尔的舌触着他的唇缝,一边舔着上唇内,一边颤颤巍巍地往深处探去,冷不防在牙尖上刮了一下,吃痛一般缩了缩。
雷狮揉了揉他的耳垂,重新触上他的舌尖,安抚一般缓缓含吮着,低声引导:“嘘……慢一些。”
他们尚未识得清情欲,但汲取温暖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卡米尔不由自主地眯起了双眼,一片莹润水雾缓缓漾开。
他把手心贴在雷狮胸口上,不久后又向后滑去,紧紧抱住雷狮的肩。
……
没有滚滚海浪那样的澎湃热烈,但这样绵延的温存可以更长久,谁都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微风才会使人沉醉,馥郁不及淡香让人依恋。
谁都不愿意离开,但谁都不得不离开。
舌尖柔柔抵住彼此,又轻轻滑开。卡米尔后退了一点点,又不自觉地黏上前去,吮了吮雷狮的下唇。
他们还尚未被世间的缠沦纠葛所蒙蔽,没有所谓理性,只有由心而发。
明明是一片黑暗,却又好像浮动着不知名的光,恰恰能将万物的轮廓照亮。
卡米尔枕在雷狮身边,双眼微微眯起。
视线里雷狮正微笑着注视他,神情明明说得上是愉悦,却莫名地,让人感到一种寂月下独有的幽长。
他一时有些发怔,只能呆呆地看着雷狮,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独自悄悄地,将这隐秘的画面深藏。
向来深刻尖锐的眉目,在夜色之中被晕染得温柔至极,那从来都凌厉上扬的眼角,缓缓凝了一点碎钻般的水光。
如同曾见的夏夜萤火,流溢了一场转瞬即逝的盛放,清美至微殇。
///////////////////////////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