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逐渐从混沌的黑暗中挣扎了出来,慢慢变得明晰,能感受到有浅淡的光芒浮现,卡米尔睁开眼,适应了晨间的光亮后,下意识地微微偏过头。
床头柜上摆了一面镜子,他伸手拿了过来,握稳的时候,镜面上正好映出他的双眼。
浅海般澄蓝的色泽,漂亮得像是宝石。
他沉默着与自己对视,不知不觉有些发怔。
愣神间原本环在腰上的手臂忽然收紧。卡米尔浑身一僵,反应过来之前温热的呼息已经蹭在了颈间,伴随着皮肤的相贴触碰,和擦得微痒的发梢。
“你要起床?”
雷狮的声音有些低,变声期的少年特有的沉哑音色很容易让人心神恍惚,尤其又是在初醒时分,这种毫无防备的时刻。
若有人本就怀着异心,则更为致命。
卡米尔定了定神,缓声说道:“……那,我再躺一会儿。”
雷狮低低地哼了一声,像是一句模糊的答应。怀抱却拢得更紧,犹如禁锢了所有物的野兽。
卡米尔轻轻呼了口气,闭上眼静待意识清醒。
即使已经对这样的相处方式逐渐适应,但他还是会感到不知所措和迷茫。在雷狮身边时他常常被一种无法言说的快乐所萦绕,却仍有一种捉摸不定的恐慌感,在浮动着如影随形。
偶尔他会觉得玄妙,明明初遇之时双方无甚交集,雷狮是目空一切高高在上的嫡亲皇子,他对雷狮也仅是眼前一亮式的向往与期望。剑拔弩张过,声泪俱下过,相诉剖白过,莫名就成了现在这模样。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可以自由出入雷狮的住所,甚至留宿都不奇怪;所有人都把他当成了雷狮的影子,对他们时常一同出现,从一开始的吃惊侧目逐渐变为毫无波澜。他会自发地跟在雷狮身边,雷狮没有表示出任何异议,有时甚至还会主动来找他。他很清楚雷狮在自己心里的定位,却不知道自己对于雷狮来说算是什么。
他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已经适应了许多亲昵的小动作。一起在住所里看书的时候,雷狮有时会直接歪过头靠在他肩上,动作自然得让他不禁想自己挺直的背是不是太刻意;给雷狮递饮料的时候,雷狮也不会接过,只是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喝一口;室外训练的休息时段雷狮会揽着他一起坐下,也会搂着他一起入睡。拥抱,亲吻,浅笑与呢喃,他沉溺其中,却又会在过后心生惶惑。
他觉得雷狮大概是把他当作一个孩子来看待的,因为是兄长,所以要尽到疼宠的义务。有时候在睡前雷狮会轻吻他的耳根,那轻轻呼出的热气几乎要把他醺化。他一边蜷缩着压抑心跳,一边在想,雷狮大概只是想哄他入睡而已。偶尔,很少很少的时候,雷狮会亲吻他的嘴唇,一下又一下,浅浅相触着,带着温润的暖意。只有在这时他会闭上眼,会觉得所有的感情干净而纯洁,恍若坠陷于纯白的羽翼。
尽管有过承诺与誓言,但他仍然会不安。他明白他已经无法自拔了,但他永远不知道雷狮真实的心思,不知道雷狮会不会忽然冷冷一笑,把曾经许下的一切当作孩童不值一提的玩笑。
他会小心翼翼一步步试探,然而越是试探就越是迷恋,越是迷恋就越是惶恐。雷狮给他的回应愈发让他觉得这一切不可或缺,如果哪天他轻触着雷狮的嘴角时雷狮不再自然地半揽住他,他觉得自己可能会失魂落魄。
他开始克制自己,减少与雷狮的接触。让那种感觉逐渐淡下来,那他的感情也许也能够淡下来。可雷狮却会主动拥抱他,会主动亲吻他的眼睫。他的自制力能够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却无法拒绝雷狮带来的一切。
雷狮是个掠夺者,不由分说地将他的寸寸缕缕攫取殆尽;同时雷狮生来就是个主宰者,建立起了全新的秩序,统治着他的世界。
卡米尔对此一直心知肚明,却又心甘情愿。
没有什么是比为雷狮付出更让他觉得有价值的事了。
他一直把自己摆在卑微的奉献者的位置,任雷狮予取予求。
但偶尔,他也会想要任性一下。
既然目前雷狮还能把他当成亲人来疼宠,并未对他披着这样一层保护膜来享受某些禁忌的欢愉的举动反感,那么他也可以在雷狮有所察觉之前,尽可能地获得更多不是吗?
有时候他会像一只骄傲的小猫,暗自觉得自己在雷狮心中有着与众不同的地位,得意到尾巴都要翘起来。另一方面他唾弃这样的自己,认为自己该无欲无求完全为雷狮作铺垫。可是,却终究忍不住,在心底暗暗和其他人作对比,在觉得雷狮对自己更好时,会在不知名的角落,悄悄露出微笑。
这是为数不多的能给他带来好心情的事。他一边鄙视着自己,一边保留了这对比的习惯,用“能够促进情绪平衡”这样苍白稚土的话语来自欺欺人。
卡米尔把毛巾挂回墙上,洗漱过后愈显明秀的面孔映在面前的镜子中,一双蓝眼睛清明澄碧,犹如一对蓝宝石,深蕴了一汪灵气。
“怎么了?今天总在发呆。”
雷狮站在他身后,手臂从他身侧环过,叮铃一声把牙刷丢回了漱口杯里。卡米尔浑身一颤,微微抬起头,后背差点儿直接撞上雷狮的胸膛,却是侧过的眼,与雷狮低下头时垂落的视线恰恰对在一起。
几番斟酌,还是别过脸,轻声说道:“没什么。”
他没说,雷狮也不多问,只是轻轻眯了眯眼。随后两人便穿戴整齐,一起去用早餐。
虽然昨天刚结束秋巡,但皇族子弟们今天就要继续投入正常课业学习。一向对自己高要求的人没什么不适应,用餐完毕后时间恰巧,雷狮和卡米尔稍微坐了一会儿,便向学堂走去。
长廊铺着厚而柔软的地毯,温暖浅薄的阳光透过了窗户,浅金的色泽明亮干净。卡米尔拢了拢因降温而戴起来的围巾,把小半张脸埋于其间。确认表情暂时不会过多流露后,他深吸了口气,还是问道:“大哥,你……你提起的那位海盗,他是因其海盗的身份而出名,还是……在成为海盗之前,他的眼睛就已经很出名了?”
雷狮脚步一顿,不太明白卡米尔的话,偏过头说道:“什么出名?如果你说的是我母亲喜欢的那个人的话……他并不太出名啊,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不自觉地暗自松了口气,卡米尔轻轻眨了眨眼,说道:“你之前说,他有一双名彻四海的蓝眼睛。这难道不是很出名的意思?”
雷狮神情有些微的错愣,随后忍不住笑起来,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名彻四海’。”
卡米尔眼神有些许疑惑,雷狮侧过身看着他,轻轻笑道:“意思是,我母亲爱的那个人的眼睛,明亮清澈得像海。”
终于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卡米尔为自己的误解感到有些羞愧,又莫名地觉得堵在心里的一口气忽地散了。心绪飘荡间雷狮忽然用手指点了点他的眉心,微翘的唇角弧度柔和。
“——就像你这样。”
他一时就定格在了原地,神情、动作、以及呼吸,都维持着前一秒的样子。
未及下一步反应,雷狮就已经与他擦身而过。他隐约瞥见那上扬的嘴角,不似喜悦这么简单的神情,而是仿佛藏了某种不可言说的满足,只有心底知晓。
他又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随后也跟着扬了扬嘴角,眉眼随之微微弯起,流露出一个浅淡至极的微笑。
·
秋巡归来之后天气便渐渐转凉。卡米尔开始留意起雷狮衣橱里有哪些物品需要添置,也听到雷狮对侍女说,今后该把迷你冰箱里提拉米苏之类的甜点撤掉,换成烤蛋糕了。他背对着正吩咐下属的雷狮,假装在认真看书,其实把眼神藏在了帽檐下,下半张脸埋进了帽檐里,偷偷地、放肆地笑。
他知道的。从小养尊处优的三皇子,对甜食没半点兴趣的。
为了保暖和拢住那些懒得去修剪的碎发,雷狮也戴上了头巾,但迷迷糊糊的早晨他时常系得歪歪扭扭甚至一塌糊涂。留宿在住所的时候卡米尔会为他系头巾,即使不看尾端卡米尔也能系出很好的结,所以他会面对着雷狮,把重点放在系上头巾后的正面效果。
这时候由于手臂长度的限制,他们会离得非常近。卡米尔会装作盯着头巾上的星星图案的样子,极近地望着雷狮的眼睛。雷狮也会垂下眼,自发弥补起身高的差距,不介意也不拆穿地与卡米尔对视。
后来在系头巾的同时雷狮会给卡米尔戴围巾,像打扮娃娃一样,带着些许的新奇,把围巾慢慢绕上卡米尔的脖子,将柔软的绒布轻轻拢在那轮廓漂亮的下巴旁,随后一点点揉捻着围巾缓缓整理,直到褶皱形成自己最满意的样子。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雷狮吻了他,之后他们的早晨又稍微丰富了一些。或者说,稍微完善了些。卡米尔给雷狮系上头巾时雷狮便会自然地低头触碰他的嘴唇,他手上动作不停,微微眯起眼,享受着这温吞缓慢的摩挲。他也能感受到雷狮在给他系围巾,温暖干燥的手指时不时抚过他颈间细嫩的皮肤,有种难言的心悸。他的指尖会擦过雷狮的发根,他希望自己也能给雷狮带来相同的感觉。
不知是当真恰巧还是有意为之,他们给对方整理的动作时常一起完成,温和绵长的吻也是在此刻结束。唇分的时候卡米尔会闭一闭眼,随后抬起头看向雷狮,像是抹清视线后打量自己的一番杰作。雷狮也会浅笑着与他对视,手指在他围巾边徘徊不离,不知是舍不得那绒毛的触感,还是那细嫩皮肤的温度。
他们谁都不会对这样的举动表现出异样,在外时也会不约而同地用一种略微疏离的态度对待对方。在别人眼里他们是关系诡异的搭档,明明身份地位各异,却常常结伴而行。别人看不到的是,在无人的长廊他们并肩而行时互相勾在一起的小指,在重重座位间不到一秒的对视却都弯起了嘴角,在静谧深夜间的相拥而眠,以及半寐的时分放纵着轻吮对方的舌尖。
这是独属他们的秘密。即使所有的意味都明昧不清,卡米尔也要将这一切收藏珍惜。
再次来到明亮的走道时,卡米尔便也把手从雷狮手边撤开。抬起眼时发现窗外的景色已经变成一片洁白,他与雷狮一同停下,静静看着相同的风景。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来了。
玻璃窗上已经凝了薄薄的冰花,细碎的雪绵绵不绝,纷扬落下时并未呈现如何的气势,却在地上积起了有分量的一层,已然将天地换上了新装。
雷狮轻呼一口气,说道:“冬天真的来了。”
不知是话题的开端还是一句感叹而已,卡米尔没有立刻接话,只是微微抬起头看向雷狮。
雷狮也正好看向他,视线交汇着定了片刻后雷狮先笑了,一手搭上卡米尔的肩,说道:“年末就是盛典了,你和我一起参加怎么样?”
这回卡米尔点了点头:“好。”
雪落无声,却是不知不觉,染满漫山遍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