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阖目之时留于脑海中上扬的嘴角,是于幽夜之中睁开眼时所对上的莹紫双眸。
流魅的色泽意味深长,诱惑中挟杂危险,是这人,是此处,是冰冷深幽的皇宫城堡,是寂寥又深邃旷远的宇宙。
那就是此间最夺魂的幽魅。每每看到他,心就会紧窒着狂跳不止。无法呼吸的感觉异常难受,却又上瘾般舍不得挪开目光。激荡的回声似兽鸣,似海啸。
他的唇齿曾抵过耳畔,黏腻的吐息毒药般致命。他的掌心曾抚掠过全身的肌骨,由此缔成彼此简陋却深刻的契合,此生无忘。
他的眼神足以洞穿心脏,烙下以他为名的深印。
这么张扬,这么棱角锋芒,却不得不紧追着、卑微着哪怕低陋佝偻地残喘着也要触碰——
那是惟一的伤痛与弱点。
也是惟一的光。
树叶相擦的飒响传开在头上。偶尔会有风拂过,但大部分时候这里极为安静。夏日的炎阳铺洒肆意,整片山坡都被映得灿烂明丽,难见阴影。
“……我现在挺好的。”
喉间传出的声音有些生涩。似乎这干哑的程度也超出了自己的预想,卡米尔抿了抿嘴,偏过脸轻轻咳了咳,半晌才重新开口,换回了比较自然的声音。
“其实也......不会有比从前更差的时候了。只要他不出什么事的话。”
他抬手压了压帽檐,稍稍弯起了嘴角,轻轻说:“我......已经不把自己当成最重要的那个了。”
“所以啊......母亲,对不起。”
“......如果是您的话,一定能理解的吧。”
恍惚多年以前朦胧的夏夜,低柔的歌谣徘徊在耳边。即将入梦之时额间落下了同样柔缓的亲吻,他听到她笑了笑,轻声说:“我永远爱你。”
他偎入她柔软的怀里,浅浅甜笑着轻问:“那我是你最爱的人吧,妈妈。”
搂着他的手臂却是一僵。他感受到了微微的迟疑,于是他也疑惑地颦眉。随后他听到女人轻轻叹息,呢喃着说:“......对不起。”
心底失落起来,他撅了撅嘴,母亲又继续缓缓说道:“真的对不起呢……但你一定是我除了他以外最爱的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我也不奢求你能马上理解,但是呢……也许以后,你也会有这样相似的感情。”
他揪了揪母亲的衣襟,挣扎着凑近了说道:“不会。我最爱的人永远是你。”
母亲却只是轻轻笑着摇了摇头,抚顺着他的背,柔声说:
“……到那个时候,你就能懂了吧。”
曾以为绝不会食言,曾以为自己会信守每一个承诺。
双膝扑咚磕上草地,他抬手紧紧捂住了口鼻,破碎的呜咽哽在喉间。
他深深呼吸又深深喘气,好半天才找回语言似的,颤声说:“对不起。”
“但是,但是……您会理解我的。”
他呢喃着,良久后重新抬起眼,看向简陋的土坟。
“很多事情……以前我真的觉得,那只是你们大人故作高深的玩笑。”
“……但是现在,我好像懂了。”
他又深吸了一口气,轻声说。
“知道了为什么距离明明很近。但是……却很远。”
“……不敢去想他真实的心思。想太多,我会觉得难过。想得不多……只怕最后受伤的是我自己。”
想更接近。想更亲密。
又不禁反复思虑自己的小小渴求是不是被纵容成了无度索取。提心吊胆,担心着自己某一个举动会不会越了线,从此被隔绝到另一个世界,杳无人烟。
“……真的,也许走尽这一生,都不能抵达。”
“……也知道了星星之所以存在的意义。”
卡米尔垂下眼帘,睫毛轻颤。
“在永久的黑暗中,能够看着那惟一的光亮……真的会觉得很幸福。”
腕间的蓝宝石袖扣折射出浅淡的金芒,璀璨却温柔,就像送来它们的人一样。
他低声说:“只是静静望着……就会觉得幸福。”
所以,只默然无声地,静静地当一个追随者……
也未尝不可,不是么?
“所有的笑,好像都只是对着我一样。”
“所有的温柔也好像只给我而已。”
“……也好像只在我身边才会放松。”
“我不知道真相。我只是根据我所看到的来臆测。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吸了口气,又缓缓送出,低语叹息一般徐徐溢下。
“……所以我会觉得幸福。”
“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深远的从前,飘摇在耳边的莫名话语,终被时光折转成了自己的由心而发。
抹了一把眼睛,他又抬起头望向土坟,随后微微弯起嘴角。
睫毛上轻缀的泪滴,被阳光映出细闪的晶芒。
是一个无比自然、却又让人心痛难耐的笑。
“对不起,妈妈。”
“……我爱他。”
·
临近山麓的时候,就眼尖地看到了等待在那里的人。
卡米尔心间一紧,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雷狮也听到了动静,随后半侧过脸,本就高挑的身形在逆光中更显峻逸,连轮廓都满刺着锋芒。
察觉到投来的目光的瞬间,卡米尔就迅速压低了帽檐。视线被隔绝后心底便涌起一种微妙的安全感,他知道这样的行为很像那些可笑的鸵鸟,可是真的能带来很大的心理安慰。
他悄悄从帽檐下看去,紧盯着狭小视野里的窄路,慢慢走下山。
……果然,就算有过许多亲昵的举动,他还是摆脱不了这种仰望式的、卑微心理的束缚。
来到雷狮身侧时他停下了脚步,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后,才微微仰起头。
视野随着动作渐渐变得明亮,目光也从帽檐下探出,落在面前人的脸上。
对上雷狮眼神的那一刻喉间还是不由得微微一紧。卡米尔张了张嘴,轻声说道:“大哥。”
雷狮垂着眼,转过身来面向他,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看到了覆在雷狮额角的纱布,心底滋生出一种难言的酸楚。一开始是愤怒,接着瞬间就化为了心疼、难过和无所表达的不甘,杂糅而成眼底波泛的微光。
两人一前一后地离开。本来是沉默的,但在回城堡的路上,他还是忍不住拽了拽雷狮的衣摆,轻轻问道:“伤口……结痂了么?”
雷狮步子一顿,随后笑了笑,手臂落下时撷住了他的手,掌心交扣着握在一起。
“我之前说什么来着?小伤而已,这么在意做什么,不听话了?”
手被稳稳包裹着,在夏日里微微发热。
卡米尔低下头,心底阴霾消散了不少,但还是隐隐抽疼着,轻声说道:“……是太子太过分了。”
雷狮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冷笑道:“这算什么,他不要脸的行径还少了么。等狩猎季开始,我们让他尝尝更过分的。”
卡米尔看着面前的背影,“嗯”了一句,在雷狮看不见的地方认真点了点头。
他是内敛守全的性子,本不爱惹是生非,但他愿意为了雷狮的目标去竭尽全力。
何况几天前雷狮与太子在城堡大厅起了正面冲突,雷狮还受了伤,他早就堵了一口气,暗暗记了一笔账。
有些事情,他嘴上不说,但心里比谁都清楚。
他们还是一前一后地走着,手依然牵在一起。卡米尔想了又想,轻声问道:“大哥是一直在等我吗?”
雷狮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说道:“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会回来。要是你下山后看不见我,可能会着急吧。”
说着他偏过头看着卡米尔,轻笑道:“会么?”
卡米尔抿了抿嘴唇,低了头,微微发红的脸被帽檐遮住,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会的。”
雷狮对着他弯了弯嘴角,又转过了头去。卡米尔顿了顿,继续轻声说道:“谢谢大哥今天陪我过来……麻烦了。”
“不碍事。这种话以后少说。”雷狮说道。
感觉到手被握着捏了捏,卡米尔又把头埋得更低了些,良久才继续道:“但是大哥你课业翻倍了,该好好注意事务的安排,不要熬夜。”
随后他又垂下了眼帘,声音放得更轻:“……你已经这么忙了还陪我出来……太谢谢了。”
雷狮又偏过头看他,忽然手上一用力,把他拽到身边。他猝不及防地一踉跄,肩膀撞上雷狮的手臂,接着就被雷狮一把揽住,锢在身侧。
“既然我决定了和你出来,那肯定是已经把事务都安排好了。你不必为我担心。”雷狮看着前方,手臂却绕过卡米尔的后颈揽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倒是你,难得有一次休假,就这么过去了?本来还以为你会去城中玩一会儿,但是现在都快傍晚了,该回皇宫了。”
侧脸挨上雷狮肩侧的衣衫,恍惚是熟悉的气息,带着安心和亲近感。卡米尔眨了眨眼,逐渐稳了身形,跟着雷狮的步调边走边轻声说道:“能和大哥沿着街道走回去……就够了。”
闻言雷狮微微一顿,低头看了他一眼,随后扬起眉笑了笑,搭在他肩上的手伸到他下巴上勾了一把,语中带笑。
“那好。”
话音虽然落下了,那掌心却还是贴在颊侧徐徐摩挲,流连不离。
卡米尔被抚得脸热,偏过头想往一旁躲去,却是刚好又更贴上了雷狮肩侧,雷狮的手掌再一拢,便又把他整张脸都捉住了,轻笑着把他捂在怀里,指尖熟稔地揉上他的耳尖。
卡米尔埋在雷狮胸前,轻轻揪住他的衣摆,闷闷地说道:“……大哥,该走了。”
雷狮眉眼都弯了起来,在他后脑的发丝上揉了一把,拾起他的脸,低头与他对视着,轻声应道:“嗯。”
他点点头,雷狮又笑了笑:“不过以后,别总走在我背后……”
他放缓了语调,拇指轻轻抚着卡米尔泛红的眼下,低声说道:“看不见你,我也会着急。”
轻易就被这三言两语勾了心弦,慌乱动摇如落盘珠玉。卡米尔怔怔地看着他,那温热的指尖就在眼下不轻不重地揉抚着,经由这人说出的话,也轻柔得仿佛一触即碎,让人心里疼极了,也爱极了。
“……没和你一起,是为了让你更自在一些,和你母亲有自己独立的空间。”雷狮轻声说,“但是,就这一会儿没看见你,你就悄悄哭过了……”
他一点一点逼近,声音也越来越轻,越来越低。
“……是怎么回事呢?嗯?”
卡米尔垂了垂眼帘,目光落向一旁想躲开,雷狮又笑了笑,跟着凑过去怼在他眼前。
“是打定了主意不告诉我?”
卡米尔抿了抿嘴唇,抬起眼看着他,水蓝的波光粼粼闪动着,衬着泛红的眼眶,漂亮得让人不由得心生不忍。
雷狮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以前说好,有什么事情都别瞒着我。但现在你也长大了,我是不该太管束你。”
他抬起卡米尔的帽檐,轻不可闻地嘁了一句“碍事”,随后低下头轻轻吻了吻卡米尔的眼角,低声说道:“但是如果碰上什么自己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告诉我,好么?”
眼睫极缓极慢地颤了颤,卡米尔转过目光,对上雷狮的眼睛,良久,终于极轻极轻地,“嗯”了一声。
雷狮弯了弯嘴角,俯下身触上他的唇侧。
是轻甜的浅吻,只贴着他的唇沿细细品含。抚在眼下的手指落了到肩上,随后又顺着手臂滑落而下,修长的手指探入他的手心,又伸入他的指间,十指勾缠着轻轻蹭动,最后静静轻扣在一起,再不分离。
绿地上青草时时轻动着,淡淡的栀子花香散漫在空气中。
晴光正好,山风微凉。
卡米尔微仰着头,鬓边的发丝被拂上眼角。
他眯起了眼,随后那发丝就被雷狮的指尖轻柔拨开,再次睁开眼,视线明晰起来时,对上的便是那双带笑的紫眸。
于是他也弯起了眉梢,倒映在瞳孔中的人影分明惟一。
他微微浅笑着,任由自己编织思绪。
原来,那些久远得几乎要被埋入时光深处的誓言......
并不仅仅,只是他一个人记得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