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德高望重的老官员克尔斯被清查了。不仅大肆敛财、贪污受贿、克扣手下的工钱，甚至打起了国库的主意，还各种拉帮结派，与纠缠纷乱的多方势力都有合作和联系，通信建立到了别的星系，其野心昭然若揭。
这起事件在雷王星政界掀起了一阵轩然大波，也给民众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恐慌。
“忠心耿耿几十载的老官员啊……居然这么劣迹斑斑！那还有人是可信的吗？这以后该怎么办……”
“是啊，最近怎么总出乱子？听说了吗，皇族狩猎季上三皇子殿下……我以前还是很崇敬他的！”
……
听说，太子的近卫又被削减了一半。原因是他的近卫中的一大部分卫兵也被查出了履历上的污点，不容许再留在军队。本来应该再从卫兵中调遣一部分人来填补空缺，但近来皇宫内事务太杂，交接的工作一直没处理好，于是太子的卫兵就那样少了一部分。他几次到雷皇那边去请诉，都没有作用。
于是人人都知道了太子最近暴躁得很。原本站在自己这方的一大助力倒台了，近卫又被减了再减，好像什么烦心事都扎堆在一起，搅得乱七八糟。
有人大着胆子猜测，是不是常年与太子对立、近来又被挫败的三皇子在故意针对太子。但又听说三皇子那边也有卫兵被查了，便就打消了这样的疑虑。
短暂的波澜过后，人们还是回归了平常的生活，和以往一样，日复一日，规律划一，期盼现世平定，却又忍不住频频在安稳中寻求新的刺激。
大多数人便是如此，虽然会觉得日子枯乏无味，但要面对新情况、新环境时，总还是想念从前自己所熟知的生活秩序。
远离城堡内部的观景台边，雷狮关掉信息浏览页，冷笑道：“针对他？他哪来这么大的脸面。”
他一边删掉控制屏里存储的各个卫兵信息，一边说道：“我只是让犯了错的人，付出相应的代价而已。”
一旁的卡米尔点了点头。雷狮斜眼看向他，忽然笑道：“不过，我这边的这两个，是怎么一回事啊？”
卡米尔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把控制屏里的举报文件加了密。
雷狮弯了弯嘴角，没再多问，将目光投向高高的穹顶，隔着溢光的琉璃望着夜空，若有所思：“不过没想到克尔斯那里竟有这么大笔的烂账……我之前竟然也一直没察觉，原来他早就和太子勾搭在一起了。他表面是真的很正派，听说他以前还为我说过话来着。”
卡米尔想了想，说道：“大概曾经确实正直过吧，只是，终究没有抵挡住欲望和诱惑。”
雷狮眨了眨眼，半晌偏过头，叹了口气。
“去年盛典颁奖的那位老先生说的不错。”他轻声说道，“世界荣誉的桂冠，皆是用荆棘编织而成。”
夜幕静谧，投落一片柔和的光影。
他低头看向卡米尔，目光在那嘴角的浅印上流连几番，忍不住问道：“看上去是好得差不多了？”
卡米尔抬手碰了碰嘴角，点点头：“早就不疼了，过几天痕迹就会消下去了。”
雷狮笑了笑，神情有些落寞：“……你生日就快到了，偏偏还受了这种委屈……是我的失责。”
说完后他又有些不屑：“真没想到那些废物居然自不量力到了这种程度。”
卡米尔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说：“大哥，我真的没事。”
雷狮不置可否，只是微扬着下巴自顾自地说道：“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大礼……我自己觉得很好，就是不知道你还会不会喜不喜欢。”
毫无预兆地被提及这类话题，卡米尔心里发颤，表面仍强自镇定，说道：“只要是你给的，我都喜欢。”
雷狮笑容里带了些无奈：“这个还真不好说……算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抬头看着夜空，声音有些飘忽：“这个夏天就要结束了……有些事情，也早该落下帷幕了。”
卡米尔抿了抿唇，莫名地感受到了雷狮身上那收敛已久的锋刺。
那种阴郁深沉，对所处环境的浓浓的厌恶和抗拒，愈发不加遮掩地蔓延开来。
他感觉蛰伏已久的猛兽将于黑夜中睁开双眼，撕裂腐朽的表皮，重新展露獠牙。
他静静地看着月色光辉披洒在面前的身影上，漠视了满天的烂漫星辰。
·
那天晚上卡米尔本来都已经睡着了，雷狮却把他叫醒，给他裹好了衣服，将他连拉带扯地拉上了他原本住着的顶层房间，推开天花板的遮挡板，爬上了城堡顶上。
卡米尔原本还有些昏沉，这么一番折腾之后清醒了不少，与雷狮一起在他们熟知的地方坐下，头顶是他们同样熟悉又陌生的星空。
雷狮抚着他的头发，说：“我记得从前第一次和你说话，就是在这里。其实那个时候我特别不爽，我觉得你在侵占我的领地。”
思及幼稚的往事，卡米尔忍不住笑了笑：“看得出来，那个时候你几乎讨厌每一个人。”
雷狮跟着扩大了嘴角的弧度，片刻后忽然敛了神情，说：“其实现在也是。”
卡米尔愣了愣，雷狮转头看向他，说道：“我能容忍的只有你。”
那语气太过认真，卡米尔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雷狮又回过了头，说道：“所以我一直想离开这里。不论是人，还是环境，我都不想再忍了……我也有不再忍下去的资格了。”
心中浮现出某种预感，卡米尔微微皱了皱眉，见到雷狮轻轻笑了笑，继续道：“你知道吗，我本来打算，先夺得狩猎季的冠军——毕竟狩猎季的成绩在总评的各项成绩中占的比重很大，狩猎季积分第一，一般就意味着是皇族这一辈中最优秀的人，意味着这几乎就是雷王星未来的统治者——我打算获得第一，我也本来就有获得第一的能力，然后让所有人知道，这第一不过如此，雷王星皇室也不过如此，我就能将我所厌恶的一切彻底羞辱，我就能告诉他们我有藐视这一切的资格，然后无所阻拦地离去，没想到——”
他紧紧攥了攥拳，笑容里带了阴冷。
“——没想到，这里比我以为的还要肮脏卑鄙，简直已经腐烂到了骨子里。”
不由得又想起狩猎季前后发生的一切，从夺目惊艳到被污蔑践踏，从人心所向到千夫所指，卡米尔心里又忍不住抽痛起来，听见雷狮说道：“……那么，就更应该早点离开了。”
他站起身，手里拿着一个遥控器一样的东西，朝空中一按。
不远处传来了隐隐的轰鸣，片刻后，一架小型飞行器出现在了视线之中。
卡米尔睁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向雷狮。
飞行器很快地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雷狮操控着让它在城堡顶上停稳，回头看向卡米尔，忽地一笑，说道：“生日快乐。”
卡米尔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一切，闻言脑子里头一个闪过的念头就是原来已经过零点了吗，但他也只是愣怔地看向雷狮，一副呆呆的样子。
雷狮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来。半晌才直起身，清了清嗓，说：“……我计划了很久了，失误的几率很小。这架飞行器是礼亲王年轻时的私人座驾，已经拆除了有标记的零件，全部替换了，不会被发现。”
他说：“我绝对是要离开的，我想邀请你一起。”
“是邀请，因为我觉得这是一种解脱，是去到更好的地方。”他看向卡米尔，“我想将你六年前未能博得的自由重新送给你，这就是我想给你的生日大礼。”
说完他有低下了头，有些不好意思的模样：“……好吧，其实是我自私，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
我希望你能陪我一起。
卡米尔忽然眼眶一热，险些直接掉下泪来。
他还是被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有些发懵，但雷狮这句话，一下子戳进了他的心里。
是他一直在试图离雷狮更近，是他一直在努力，小心翼翼地希望能不被雷狮倦烦抛弃。
如今却是雷狮在对他说，希望他能陪他一起。
他想起很久以前，他问雷狮，如果他想要寸步不离地追赶他，会不会觉得他不自量力。
雷狮告诉他，没有伟大的愿望，就没有伟大的天才。
于是他默认了这是一个“愿望”，便藏在心底，时刻期盼着实现。
现在这个愿望成真了。
他得以被全面认可，他得以被雷狮需要。
雷狮说，想将他一直未博得的自由送给他。
但如果自由的意义是能任意去做想做的事，任意去到想去的地方，那么他已经不需要额外的赠予。
他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有雷狮的地方，他最希望的事情就是能永远站在雷狮身侧。他早就明白的，许久以前皇城边肮脏的街道上，他早就对乞讨的小男孩说过：“能够存在于他身边，便是我所渴求的，最大的自由。”
卡米尔闭了闭眼，重新抬头看向雷狮，缓声道：“大哥，你知道这会带来什么后果吗？离开……？会不会有些……突然……”
雷狮轻笑一声，“连礼亲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至少，我不会再被抓回来就成。”
他认真地看着卡米尔，说道：“就看你愿不愿意。”
不知怎么的，问出口的同时，他忽然想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卡米尔的父母，想起了那些无法挽回的悲剧。
这都是由于错综复杂又不可割舍的牵绊造成的。卡米尔的父亲不得不为了他们母子的安危而受制于皇室，他的母亲不会与家族反目，所以终究只能折从。
可是他不在意背后的皇室，对生养长大的城池没有感情。他好似孑然一身，只有卡米尔让他心心念念。
而卡米尔也和他一样。
所以他们可以毫无顾忌地离开，所以他们可以了无悲伤与遗憾。
只要他们还有对方。
雷狮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向卡米尔，等待他的回答。
卡米尔似乎是头一回这么踯躅，沉默了很久都没有拿定主意。雷狮垂下眼，说道：“从前你之所以会留下来，是因为我的劝阻。你能留在皇宫里这么多年……我觉得，也许是因为我也在。”
卡米尔猛地睁了睁眼，雷狮笑了笑，向他伸出手：“但现在我想带着你离开这里，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卡米尔抿了抿唇，眼眸里闪动着不知名的波光。
随后，他将手搭到了雷狮的手心里，抬起头与雷狮对视在一起。
雷狮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情，是那种取得某种成功的样子，嘴角嚣张地挑起，牵着卡米尔走进飞行器。
直到坐下，卡米尔都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真的就这样离开了吗？这么轻易？这么简单？
可是当雷狮操控着飞行器驶入天空时，那种犹如撞破隔膜的感觉，那种犹如去到了另一番天地的新奇与鲜活，让他在一瞬间忘记了过往的一切。
天空仍是这片天空，却从未感觉如此真实接近。
他眼眶愈发湿热，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雷狮突然低喝了一声：“不好！”
卡米尔回过神来，飞行器突然一颠。他吓了一跳，转过头看向雷狮，雷狮沉着脸，说道：“估计是刚才它飞上来时被护卫发现了，被当作了入侵者，现在下面乱得很，他们用上武器了。”
卡米尔贴在玻璃窗上想往下看，却什么也看不见。飞行器后部传来奇怪的响动声，雷狮咬了咬牙，说道：“尾部被损坏了，动力装置有了缺陷，飞不了多久了……被礼亲王知道了估计要笑话我。”
卡米尔紧张起来，忙问道：“那我们要怎么办？弃掉它吗？”
雷狮轻松地笑了笑，尽力操纵：“没事，只要飞出皇城就行——”
话音落下，飞行器又莫名颠了几下。卡米尔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看着雷狮把操纵杆用力一推，整个飞行器又剧烈震了震。
“走！”
雷狮一把拽住他，一起从飞行器上跳下。卡米尔有些迷茫，只能任由雷狮拉着他跑。跑出一段距离后他忽然觉得路有些熟悉，定神一看，前方是他们秋巡时经过的群山。
雷狮跑在前面，大喊的话语夹着风：“让那些卫兵在皇宫里闹腾吧，他们追不出来的——在前面最高的那座山上，还藏了一架更大的飞行器，我准备了很久，你肯定想不到！”
卡米尔吃了一惊，却没空细思，只注意着脚下的路，跟着雷狮全力向前跑去。
上山很费体力，何况他们还全速在跑。卡米尔几乎记不清周围都有些什么，只记得自己机械地动着腿，跑，只会跑，雷狮粗暴地冲开一丛丛杂草，一点儿都不管身上被刮蹭出斑驳的痕迹，只再一次加快了速度跑向前去。
浑黑的夜幕渐渐褪了色，擦起墨蓝，又渐变成浅绀。
卡米尔不知道他们跑了多久，当他们跳上山顶，看到树丛掩映间露出的机翼时，都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那种宛如劫后余生的庆幸，全速发泄过后的酣畅淋漓，都让他感到真实又充盈。胸腔里仿佛还有宣泄不完的力气，他想高呼，想大叫，却只是撑着膝盖大口喘气，良久才抬起头，露出了微笑。
雷狮也在大口喘息，好不容易稍稍平静，随后牵住他，走近那架飞行器，点着遥控，降下了舱门。
这架飞行器装备更齐全、更威武，雷狮眼中迸发出欣喜，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卡米尔紧紧注视着他，目光里含着雀跃，含着激动，仿佛见证着年轻的帝王加冕登基。
雷狮在船舱边站定，回过身朝卡米尔伸出手，带着鼓励的笑容。
突然从澎湃的幻想中抽离，卡米尔不由自主地闭了闭眼。半晌，他吸了吸鼻子，略微泛红的双眼看向雷狮，低声说道：“你真的愿意放弃继承皇位的权利，放弃这颗星球上的一切，放弃众生的景仰与尊敬，去做‘自己’吗？”
雷狮扬起了眉，始终笑着，毫不犹豫。
“我将拥有茫茫海域，我将拥有漫天繁星。过往浮华浊沌的一切，只有你是惟一的不可舍弃。”
张扬凌厉的笑容和盛典夜中的眉眼逐渐重合，隔着眼前的水雾，他隐隐看见雷狮挑起的嘴角，听到那坚决而毫无悔意的话语。
“这将是你我的帝国。”
“这将是你我的盛世。”
“我的生命中有着一份不可或缺，我希望你我能成为对方最契合的补全。”
雷狮再次伸出手，笑道：“你愿不愿意来到我身边，一起为高远到荒诞的理想拓土开疆？”
卡米尔深深吸了一口气，跨步上前，一把和雷狮的手握在一起。
他何止是死心塌地地愿意。
他定会竭尽全力，将这征途延展至无尽。
温热的掌心贴在一起，倏然一刹，他心中不可抑制地泛起了酸软的感动。
他终于在这繁星之下，从身后的暗影中脱离而出，站在了光的面前。
这盛放的时刻无与伦比。雷狮望着卡米尔的双眼，狂傲如他，竟因感慨而想要落泪。
这是他目之所及的第一片蔚海，亦是他征服之路的始端。
他将为此披荆斩棘。
他将为此所向无敌。
他们对视着，强忍住抽泣的冲动，望向对方，展露出含泪的笑容。
他们将于此刻永离桎梏。
他们将在此后重获新生。
天空泛了浅白，那层昨夜残留的阴晦显得又稀又薄，不堪一击。
雷狮牵着卡米尔，将他带至身边。两人紧扣十指，一起走入飞船舱。
年轻的猛兽已然觉醒，目光所在即是远方。
从此巨轮远航，向海而生。
他会是他的星辉与日月，他亦是他的天空与海洋。
他们深知，他们已将灵魂血肉都融为一体，此生再也不会分离。
直到这个世界归于湮灭。
直到星辰的坠落之终。
舱门发出了吱吱的响动，缓缓关闭。卡米尔定了定神，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去。
直到很多年以后，他逐渐忘却了那些不想忆及的过往，但他却一直记得，他曾与他的心之所系一起，披着一身星辉灿烂肆意逃离，从重城禁锢到山巅之上，从夜色浓郁到辰起黎明。
他也一直记得，在最阴暗孤寂的日子里，有人陪他在幽黑的牢笼上并肩而坐，抬头便是辉煌粲焕的繁星。
皇城漆黑的轮廓团蜷在山脚，其后悠远的天幕中，那层脆弱的黑暗已被冲破，淡彩云霞交织着紫蓝流丽，点点星光在慢慢逝去。
日出的曦晖正渐渐降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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