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清晨在后山遇见为一只小野兔而无措落泪的时透无一郎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变化。
这种变化并非体现在言语上——他依旧沉默寡言,对我大部分试图开启的话题报以无视或简短的“嗯”、“哦”。我也依旧保持着温和有礼的距离,从不刻意靠近。
变化体现在一些无声的细节里。
比如,在训练场相遇时,他偶尔会在我练习雪之呼吸时,停下自己的动作,那双空洞的眸子会追随我的刀光片刻,虽然依旧没什么表情,但不再是完全的漠不关心。
比如,在走廊擦肩而过时,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完全视若无睹地径直走过,有时会极其轻微地颔首,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再比如,有一次我在庭院里处理堆积的文书,风吹散了几页,他正好路过,竟然默不作声地弯腰,帮我把散落的纸张一一捡了回来,整齐地放回我身边,然后一言不发地离开。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阵风,我甚至没来得及说声谢谢。
这些细微的举动,与他平时冷漠寡言的形象形成了奇特的对比。我能感觉到,他那层坚硬的、隔绝外界的冰壳,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痕。而裂痕之下,或许是一个完全失忆、不知所措,却并非毫无感知的灵魂。
我也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看待他。不再仅仅是“那个冷漠的天才霞柱”,而是一个……或许需要某种无声陪伴的迷途者。
某日下午,我需要去仓库寻找一些旧的队务记录。总部的大仓库堆满了各种物品,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陈旧木材和灰尘的味道。
我推开沉重的木门,走了进去。高高的货架排列整齐,上面堆放着箱笼、卷轴和一些不再使用的旧物。我凭借着极佳的视力,在昏暗的光线中搜寻着目标。
就在我专注于翻找一摞卷轴时,眼角余光不经意地瞥见了仓库最深处的一个巨大的、几乎顶到天花板的——
衣柜。
那种老式的、深色实木打造的、带着繁复雕花和黄铜扣锁的衣柜。
几乎是瞬间,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
心脏猛地一缩,然后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胸腔,发出巨大的嗡鸣声,几乎要盖过周围的一切声音。
呼吸变得困难,冰冷的恐惧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眼前的一切开始模糊、旋转。昏暗的仓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无数夜晚纠缠我的噩梦场景——狭小黑暗的柜内空间,木头特有的沉闷气味,柜门外姐姐凄厉的惨叫和鬼物可怖的咀嚼声,还有透过缝隙看到的、那一抹逐渐被血色浸染的、姐姐的和服衣角……
“姐姐……不要……不要……”我无意识地呢喃出声,身体无法控制地开始颤抖,手里的卷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完美的微笑早已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近乎崩溃的苍白和恐惧。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撞在冰冷的货架上,带来一阵钝痛,却无法让我从这突如其来的噩梦中清醒。
我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无力。
就在我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几乎要窒息的时候,一个身影毫无征兆地、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仓库门口。
是时透无一郎。
他似乎是路过,被仓库里异常的动静所吸引。他站在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他那双浅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准确地捕捉到了我的异常。
我此刻的样子一定狼狈又可笑——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缩在货架角落,浑身发抖,脸色惨白,眼里盛满了几乎要溢出的恐惧,与平日里那个总是微笑、沉稳强大的雪柱判若两人。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迈步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声很轻,但在死寂的、只有我粗重喘息声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看着他走近,瞳孔因恐惧而放大,却无法做出任何反应。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个巨大衣柜带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走到我面前,停了下来。他没有看我,也没有看那个让我恐惧的源头——那个衣柜。他的目光落在我因为剧烈颤抖而紧紧攥住、指节发白的手上。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完全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非常自然地转过身,用他并不宽阔、却挺直的背影,挡在了我和那个衣柜之间。
彻底地、严严实实地挡住了我的视线。
我看不到那个衣柜了。视线里,只剩下他黑色的队服,束起的黑发与青绿色发尾,以及他清瘦却笔直的背影。
他没有说话。
没有问我“怎么了”。
没有说“没事了”。
更没有露出任何好奇或怜悯的表情。
他就只是那样沉默地站着,像一堵突然出现的、安静的墙,隔绝了那个让我崩溃的恐怖之源。
时间仿佛静止了。
仓库里依旧昏暗,灰尘在从门口透进来的微光中飞舞。
我剧烈的心跳和喘息,在他的无声阻挡下,竟然一点点、一点点地平复了下来。颤抖的身体也逐渐恢复了控制。
冰冷的恐惧感依旧存在,但不再像刚才那样铺天盖地、无法抗拒。因为它被一个沉默的背影挡住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冰蓝色的眼眸中,浓重的恐惧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震惊,茫然,还有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他不知道我为什么恐惧。
他甚至可能不理解“恐惧”这种情绪本身。
但他用他最直接、最沉默的方式,“解决”了问题——挡住了它。
过了许久,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沙哑和不易察觉的哽咽:“……谢谢。”
前方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他依旧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又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直到我感觉双腿重新有了力气,他才迈开脚步,向仓库外走去,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
在他即将走出门口的那一刻,我忍不住轻声开口:“无一郎君。”
他的脚步顿住了。
“……那个,”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能请你……帮我把我刚才掉在地上的卷轴拿过来吗?我……我不太想过去那边。”
他沉默地弯腰,捡起不远处地上的卷轴,走回来,递给我。整个过程,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瞟向仓库深处那个方向一眼。
我接过卷轴,指尖还有些冰凉:“谢谢。”
他看了我一眼,那双琉璃般的浅绿色眼眸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极其微末的、难以解读的东西。然后,他再次转身,离开了仓库。
我抱着卷轴,靠在货架上,久久没有动弹。
仓库里仿佛还残留着他无声存在过的气息。
那个巨大的衣柜依然立在深处,但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了。
因为我知道,如果那份恐惧再次袭来,或许会有一个沉默的背影,为我挡住它。
即使他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