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沉默得仿佛能吞噬一切声响。
夜色浓稠如墨,山路在脚下蜿蜒,延伸进未知的黑暗里。只有风吹过山林发出的呜咽,以及我们两人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我低着头,机械地跟着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手心里紧紧攥着那封单薄却重逾千斤的信,指尖冰凉的触感不断提醒着我刚刚发生的一切。
母亲的遗书、鬼的突袭、爆发的仇恨、冰冷的终结……还有那更深、更令人不安的疑团。
所有的情绪如同暴风雪后的死寂,沉沉地压在我的心头。疲惫感从骨髓深处弥漫开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巨大消耗。我甚至没有力气再去维持那副惯常的、温和微笑的假面,任由苍白和茫然占据了我的脸庞。
无一郎走在我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他的背影挺直,步伐稳定,一如既往地沉默。他没有回头看我,也没有试图说任何安慰的话。他只是那样走着,偶尔会用极其细微的动作调整方向,确保自己始终挡在我和那最深邃的黑暗之间。
这种沉默的守护,笨拙,生硬,却在此刻,成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他随着步伐微微晃动的、渐变为青绿色的发尾上。那抹颜色,在浓重的夜色里,像是一点微弱的、却执拗存在的生机。
刚才……如果不是他及时赶到……
想到那尖锐的幻音和直掏心口的利爪,一阵冰冷的后怕才迟来地席卷了我。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死亡的寒意。
他为什么会来?是巧合?还是……
我抬起眼,看着他的背影,冰蓝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感激,困惑,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
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在寂静的山夜里走了很久很久。
直到东方天际渐渐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黎明前的寒意最是刺骨。
我本就消耗巨大,身心俱疲,此刻被冷风一激,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身体也跟着瑟缩了一下。
前方的脚步倏然停住了。
无一郎转过身来。晨熹微光勾勒出他精致的侧脸轮廓,那双浅绿色的眼眸在昏暗的光线下,安静地看向我。
他解开了自己队服最外面的羽织扣子,沉默地脱了下来,然后递向我。
动作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带着点僵硬的笨拙。
我愣住了,看着他递过来的、还带着他体温的青色羽织,一时没有反应。
他见我不动,似乎有些不解,又往前递了递,几乎要碰到我冰凉的手指。
“……冷。”他吐出一个简单的字眼,算是解释。声音平淡,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丝周围的寒意。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烫了一下。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映着微光、清澈却依旧带着些许空茫的眼睛,看着他固执地举着羽织的手。
最终,我没有拒绝。
我默默地接过那件还残留着他体温和淡淡皂角清香的羽织,披在了自己身上。宽大的羽织瞬间包裹住了我冰冷的身躯,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鼻酸的暖意。
“……谢谢。”我低下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没有回应,只是转过身,继续沉默地向前走去。仿佛刚才那个递出羽织的动作,只是顺手为之。
但我跟在他身后,感受着包裹身体的温暖,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温暖的石子,那坚硬的冰层,悄然裂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
天光渐渐亮了起来,周围的景物变得清晰。
我们依旧沉默地走着,但气氛似乎不再像夜里那般沉重得令人窒息。
偶尔,我会抬起头,看着前方那个清瘦却笔直的背影。
偶尔,他也会极其轻微地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确认我是否还跟着。
一种无声的交流在我们之间悄然流淌。
快到总部时,太阳已经完全跃出了地平线。金色的阳光洒满山路,也照亮了他发梢那抹青绿和我银白的长发。
我停下脚步,将身上披着的羽织脱了下来,仔细叠好。
“无一郎君。”我轻声唤道。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我。
我将叠好的羽织递还给他,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习惯性的微笑,却发现嘴角沉重得难以扬起,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浅淡的、却无比真实的弧度:“谢谢你的羽织。还有……谢谢你赶来。”
他接过羽织,没有立刻穿上,只是拿在手里。浅绿色的眼眸看着我那算不上笑容的表情,又看了看我依旧苍白的脸色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悲伤。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再是完全的漠然:
“……不用谢。”
顿了顿,他看着我的眼睛,极其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补充道:
“以后,不要一个人去危险的地方。”
这不是命令,也不是责备,更像是一种……基于他简单逻辑的直白陈述和要求。
我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抹罕见的、清晰的担忧(或许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看着他被阳光镀上一层金边的身影。
一直强撑着的坚强,在这一刻,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稍微松懈的角落。
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一阵湿热。
我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失控的情绪,声音有些哽咽,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
“……嗯。知道了。”
他似乎满意了我的回答,不再多说,转身继续向总部走去。
我跟在他身后,抬起头,任由清晨的阳光温暖我冰冷的脸颊,也悄悄蒸干眼角那一点不争气的湿意。
心口的重压似乎并没有消失,前方的迷雾依旧浓重。
但至少,在这条残酷而孤独的路上,我不再是全然独身一人。
霞光与雪影。
或许,真的可以互相依偎,互相温暖。
哪怕,依旧沉默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