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二十七年的雪,下到第五日才歇。
冷宫的雪比别处化得慢,青砖缝里积着残雪,踩上去总打滑。墨寒笙抱着那只缺口的瓷碗蹲在井边,手里攥着半块冻得邦硬的红薯干——这是老宫娥昨天偷偷塞给他的,他省着吃,到现在还剩最后一点。井沿结着薄冰,他哈了口气搓搓手,刚要弯腰打水,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不是老宫娥的蹒跚步,也不是太监们的趾高气扬,那脚步声很轻,像猫踩在雪上,带着几分刻意的收敛。墨寒笙心里一紧,立刻把红薯干塞进怀里,转身靠在井栏上,黑沉沉的眼睛盯着来人的方向。
巷口转出个身影。是个穿着灰布短打的少女,约莫七八岁的年纪,梳着双丫髻,发间别着一支不起眼的木簪。她手里提着个食盒,看到墨寒笙时脚步顿了顿,眼里没有寻常宫人那般的鄙夷或畏惧,反而带着点好奇,像在看什么新鲜物件。
这是墨寒笙第一次在冷宫里见到陌生的宫人。冷宫偏僻,除了负责洒扫的老宫娥和偶尔来“找茬”的皇后亲信,几乎没人会来。他握紧了藏在袖中的碎瓷片——那是从摔破的碗上掰下来的,边缘锋利,是他唯一能防身的东西。
“你是谁?”墨寒笙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昨日多了几分警惕。
少女没立刻回答,反而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看着他冻得通红的脚踝,又指了指他怀里鼓起来的地方:“你怀里藏的是吃的?”
墨寒笙往后缩了缩,没说话。他不相信任何陌生人,尤其是在这深宫里——皇后说不定又想出了什么新法子来试探他,或是拿他取乐。
少女像是看穿了他的防备,从食盒里拿出个油纸包,递到他面前:“我不是来害你的。这是热的肉包子,你吃吧。”
油纸包还带着温度,隐约能闻到里面肉香。赵珩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可他看着那包子,却想起了上个月给她包子的小太监——那小太监被拖走时的惨叫,他到现在还记得。他猛地别过脸:“我不要。”
少女的手僵在半空,愣了愣,却没收回,只是轻声说:“我叫苏扶楹,是尚食局新来的学徒。我师父说,冷宫里有位皇子,让我偶尔来送点吃的。”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师父是林姑姑,她从前……是宸妃娘娘宫里的人。”
“宸妃”两个字像根细针,扎了墨寒笙一下。他猛地抬头看向苏扶楹,眼里满是探究——宸妃宫里的旧人,这些年早就被皇后清理得差不多了,怎么还会有林姑姑留在尚食局?
苏扶楹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压低声音:“林姑姑性子软,当年没敢替宸妃娘娘说话,这些年一直愧疚。她不敢亲自来,只能让我偷偷送点东西。你放心,没人知道,我每次来都绕着侍卫走的。”
墨寒笙盯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没有半分恶意。他犹豫了很久,肚子里的饥饿感越来越强烈,怀里的红薯干早就没了味道。最终,他慢慢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油纸包。
油纸包很烫,他的手指冻得发僵,碰到热包子时,竟有些刺痛。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两个雪白的肉包子,热气腾腾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他没敢立刻吃,只是拿着包子,看向苏扶楹:“你为什么帮我?”
“林姑姑说,你很可怜。”苏扶楹坐在他旁边的石阶上,晃了晃脚,“她说宸妃娘娘是个好人,你不该受这种苦。而且……”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皇后娘娘总找你麻烦,太子殿下也总欺负你。我觉得,你很勇敢。”
“勇敢?”墨寒笙自嘲地笑了笑,他不过是在苟延残喘罢了,哪里谈得上勇敢。
“当然算。”苏扶楹很认真地说,“我上次看到太子殿下的人来打你,你明明那么小,却没哭,还敢瞪他们。换作是我,早就吓哭了。”
墨寒笙没说话,只是咬了一口包子。包子的皮很软,肉馅很香,是他这四年里吃过最暖和的东西。热气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他的胃,也暖了他那颗早已被冻得麻木的心。他吃得很慢,小口小口地,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
苏扶楹坐在旁边看着他,没再说话,只是偶尔抬头看看巷口的动静。等墨寒笙吃完一个包子,把另一个小心地包好揣进怀里时,她才站起身:“我该走了,再晚回去会被师父骂的。”
她转身要走,墨寒笙忽然叫住她:“苏扶楹。”
苏扶楹回头:“怎么了?”
“下次……还会来吗?”墨寒笙的声音很轻,带着点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期待。
苏扶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会啊。林姑姑说,让我以后每隔三天来一次。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比如想要件厚点的衣服,也可以告诉我,我看看能不能想办法。”
说完,她提着食盒,脚步轻快地消失在巷口。
墨寒笙站在原地,手里还残留着包子的温度。他摸了摸怀里剩下的那个包子,又摸了摸藏在袖中的碎瓷片,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在这冷宫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除了老宫娥之外的善意。苏扶楹的出现,像一缕微光,照进了他漆黑一片的生活。他知道,这点善意或许很微弱,或许随时会被宫里的黑暗吞噬,可对现在的他来说,已经足够了。
他攥紧了袖中的碎瓷片,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活下去,不仅要活下去,还要变得更强。总有一天,他要让那些人知道,他墨寒笙不是任人欺凌的弃子。而今天这份来自苏扶楹的温暖,他会记在心里——或许,这会是他未来谋算路上,最早的一点助力。
雪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青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墨寒笙抬头看向远处巍峨的宫殿,那里是皇权的中心,是他如今遥不可及的地方,却也是他终有一天要踏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