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的空气凝滞如死水，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陈年灰尘和木头腐朽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入肺腑。走廊深不见底，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远处那间指定厢房的纸门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得可怜的、摇曳的烛光——是老妪刚才似乎提前放入的。

我踩着吱呀作响的地板，每一步都像踩在历史的枯骨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回响。廊柱投下扭曲的阴影，仿佛蛰伏的鬼影。两侧的房间门紧闭着，门纸破烂，露出后面更深的黑暗，里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无声地窥视。

终于走到西尽头的厢房。拉开纸门，一股更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只有一张铺着薄薄褥子的榻榻米，一张积满灰尘的矮几，矮几上放着一盏小小的、燃着的油灯，灯焰如豆，勉强驱散方圆几步的黑暗。墙壁上糊的纸大面积发黄剥落，露出后面黑黢黢的木板。

这就是暂时的“容身之所”。

我反手拉上纸门，门轴发出令人不适的摩擦声。声音在死寂的老宅里传出老远，又迅速被更大的寂静吞没。

没有锁。

我靠在冰冷的门板上，缓缓滑坐到榻榻米上，抱紧了膝盖。油灯的光芒将我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细长扭曲，随着火焰轻轻晃动。

老妪的话语在耳边回响。

“……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天亮……就好……”

她在警告什么？这老宅里……到底有什么？

饥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但神经却紧绷得像拉满的弓，无法放松。感知不由自主地向外蔓延，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异常。

然而，这老宅仿佛自带一种强大的屏蔽力场。我的感知如同陷入泥潭，只能模糊地感受到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重的、冰冷的……“死寂”。并非没有能量，而是所有的能量，包括那些可能存在的怨念、残魂，都被某种更强大的东西……彻底“压服”了，凝固了，如同琥珀里的昆虫。

这种绝对的、连异常都被强行规范的“平静”，比直接的恐怖更令人心悸。

时间在绝对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油灯的灯焰偶尔爆开一点细微的灯花，发出噼啪一声轻响，成了这死寂里唯一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紧绷的神经因为极度疲惫而稍稍松懈的刹那——

笃。

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叩击声。

从隔壁房间的墙壁另一侧传来。

不像是人用手指敲击，更像是什么坚硬的东西……比如指甲？或者更小的……骨头？在极其有规律地、缓慢地、一下下地……敲打着木板。

我的身体瞬间僵住，呼吸骤停。

声音持续着，不紧不慢，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执拗。

笃。

它就在隔壁。一墙之隔。

是什么？残留的灵体？某种被禁锢的存在？还是……老宅本身的“规则”在运作？

我没有动，甚至没有转头去看那面墙。只是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如同遇到天敌的动物，本能地保持着绝对的静止，连心跳都压抑到极限。

【警告：检测到规则性异常活动。能量等级：低。威胁等级：低。建议：遵从本地规则，保持静默。】脑内的提示音冷静地评估着。

规则性异常？

意思是……这是这老宅“正常”的一部分？就像背景噪音？

敲击声持续了大约十几下，然后，毫无征兆地，停止了。

仿佛从未出现过。

死寂再次降临，甚至比之前更加沉重。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然而，还没等这口气完全吐完——

嗒。

另一种声音响起。

是从走廊深处传来的。

是……脚步声。

非常非常缓慢，非常非常沉重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木屐，每一步都极其费力地抬起，又重重落下，踩在腐朽的地板上，发出拖沓而沉闷的声响。

嗒……嗒……嗒……

声音由远及近，似乎在沿着走廊，慢慢地……向着我所在的厢房方向走来。

我的心脏再次被攥紧！

是老妪？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一下。

那一刻，我几乎能感觉到门外有什么东西，正隔着一层薄薄的纸门，静静地“站”着，无声地窥探。

油灯的火焰猛地摇曳了一下，几乎熄灭。

我死死地盯着纸门，瞳孔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努力捕捉着门外的任何一丝动静。

没有呼吸声。没有衣物摩擦声。只有一种……冰冷的、如同实质的……“注视感”。

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有一瞬。

那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嗒……嗒……嗒……

它没有进来，而是继续向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远了。最终，消失在走廊的另一端，被无边的死寂再次吞没。

我依旧僵硬地坐着，一动不动，直到确认那脚步声真的彻底消失，才敢微微活动一下几乎麻木的手指。

冷汗，已经湿透了内里的衣衫。

这一夜，注定无法安眠。

各种细微的、无法解释的声响断断续续地传来。有时是楼板传来的拖动重物的声音，有时是庭院里若有似无的叹息，有时是纸门被风吹动的轻微晃动（但我明明关紧了门）……

它们并不激烈，甚至算不上恐怖，却像钝刀子割肉，一点点消磨着人的理智，将你拉入一种无处可逃的、慢性的惊悚之中。

每一次声响，都让神经绷紧到极致。

脑内的提示音偶尔会响起，评估着【能量等级：低】、【威胁等级：低】、【规则性异常】，像冰冷的注释，却无法带来丝毫安慰。

我只能蜷缩在油灯那一点微弱的光晕里，睁大眼睛，等待着未知，抵抗着睡意和越来越沉重的疲惫。

直到窗外深蓝色的天幕，一点点透出灰白的曙光。

庭院里的虫鸣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清晨 birds 清脆的啼叫。

老宅里那种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窥视感，如同潮水般，随着光线的增强，缓缓退去。

最终，当第一缕真正的阳光透过破损的窗纸，投射在榻榻米上时——

一切异常声响彻底消失了。

老宅恢复了那种纯粹的、古老的死寂。仿佛昨夜的一切，都只是一场逼真的集体幻觉。

只有身体残留的僵硬和冰冷，证明着那漫长的煎熬真实存在。

“……天亮……就好……”

老妪的话再次浮现。

我缓缓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四肢。推开纸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阳光投下的光柱中，无数尘埃在飞舞。

仿佛昨夜那沉重的脚步声和冰冷的注视，从未发生过。

我按照记忆，摸索着走向厨房。厨房很大，却异常简陋，灶台冰冷，布满灰尘。只有一个角落里，放着一些最基础的、近乎原始的食材——一小袋米，一些干瘪的蔬菜，还有一小碟看不出是什么的咸菜。

水缸里有水，还算清澈。

我沉默地生火，淘米，煮了一小锅稀薄的粥。过程笨拙，却异常专注，仿佛这机械的劳动能暂时填满内心的空洞。

食物下肚，带来微不足道的暖意。

白天，老宅是“安全”的。或者说，是“平静”的。

我开始在老宅内部小心地探索。大部分房间都空置着，积着厚厚的灰尘，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家具残缺不全，偶尔能看到一些被遗弃的、带有时代痕迹的物件——一个破旧的娃娃，半本腐烂的和歌集，一把生锈的剪刀……

没有任何现代化的设施。没有电，没有煤气，更没有网络。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在了几十年前，甚至更早。

在一间看似书房的房间里，我找到了一些散落的、字迹模糊的笔记和日记碎片。上面的文字大多残缺不全，只能勉强辨认出一些零散的词句。

【……又来了……夜里的脚步声……】【……隔壁的敲击声……回应了……】【……婆婆说……不能好奇……】【……‘它们’只是……存在着……】【……守着……直到……】

笔记的作者似乎也是曾经的看守者。字里行间透露着一种长期的、缓慢的压抑和麻木的接受。

“它们”只是存在着？

守着？直到什么？

这老宅，到底隐藏着什么秘密？那个老妪，又是什么人？

疑问越来越多，但我谨守着“不问”的规则，不敢深究。

接下来的几天，模式固定了下来。

白天，老宅死寂而“安全”，我尽量休息，准备食物，探索的范围也仅限于不会触动任何东西的公共区域。

夜晚，则是各种“规则性异常”准时上演的时刻。敲击声，脚步声，叹息声，拖动声……轮番出现，从不侵入我的房间，却也从不缺席，像一场永不落幕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默剧。

我逐渐习惯了这种煎熬般的节奏。甚至开始能够在那无处不在的窥视感下，强迫自己闭眼假寐，保存体力。

脑内的提示音似乎也适应了这种环境，不再频繁警报，只是沉默地记录着【规则环境稳定】。

直到第三天夜里。

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规律的敲击声，没有再从隔壁传来。

取而代之的……

是一种极其细微的、仿佛就在我耳边响起的……

摩擦声。

嘶啦……嘶啦……

像是有什么东西……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在一下下地……

刮擦着我厢房的纸门。

一下。

又一下。

坚持不懈。

带着一种令人汗毛倒竖的……

执着。

三十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