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冰冷，浸透了单薄的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走所剩无几的体温。我蜷缩在断墙的阴影里，牙齿无法控制地磕碰着，发出细碎的声响。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般的寒意和潮湿的霉味。

暴露。通缉。

这两个词在空寂的脑海里盘旋，像乌鸦啄食着残存的希望。

七海建人那双锐利的、审视的眼睛，仿佛还在黑暗中凝视着我。他绝不会放弃。特殊的部门，高效的网络，我的特征太明显——银发，蓝眼，异常的能量反应——在这个看似和平的世界里，如同白纸上的墨点，无所遁形。

便利店不能回了。水泥管道也不能待了。任何可能被关联的地方，都成了陷阱。

必须离开这座城市。立刻。

【建议立刻转移。】提示音冰冷地重复。

转移……向西……

通讯器最后耗尽力气的指示，是唯一的、模糊的路标。

我挣扎着爬起来，身体因为寒冷和脱力而剧烈颤抖。辨别了一下方向，便一头扎进更深的雨幕和黑暗之中。

不敢走大路，只在迷宫般的后巷和废弃街区穿行。像一只真正的过街老鼠，躲避着偶尔掠过的车灯和可能存在的监控探头。感知提升到极限，捕捉着风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能量波动或窥视感。

一夜奔逃。

天亮时分，雨势渐小。我拖着灌了铅的双腿，终于看到了城市边缘的景象。低矮的房屋逐渐稀疏，取而代之的是大片荒芜的田地和起伏的山峦轮廓。

我躲进一个废弃的公交亭，瘫坐在积满灰尘的长椅上，精疲力尽。饥饿和寒冷如同两条毒蛇，啃噬着最后的气力。从怀里掏出最后一点被雨水泡软的面包碎屑，机械地塞进嘴里，味同嚼蜡。

必须补充能量。必须搞到钱，或者食物。

目光落在远处公路上偶尔驶过的货车。一个危险的念头浮现——扒车。

这是最快离开这片区域的方法，但也风险巨大。

等待了许久，终于看到一辆看起来破旧、速度不快的厢式货车驶来。计算好时机，在它经过公交亭减速拐弯的刹那，我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冲出去，抓住车尾的栏杆，艰难地爬进了堆满杂物的后车厢。

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机油和蔬菜腐烂混合的味道。我蜷缩在角落，用破麻袋盖住身体，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听着车轮碾压路面的单调噪音，和司机隐约传来的收音机广播声。

一路颠簸。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缓缓停下。外面传来人声和卸货的动静。我悄悄掀开麻袋一角，发现车停在一个农贸市场的后院。趁司机下车忙碌的间隙，我悄无声息地溜下车，混入了嘈杂的人群。

这里似乎是另一个小城。空气里弥漫着泥土和蔬菜的清新气息，暂时掩盖了我身上的狼狈。

我在市场里徘徊，用最后一点零钱买了一个最便宜的饭团，狼吞虎咽地吃完。体力稍微恢复了一些，但危机感丝毫未减。

不能久留。

我避开人流，朝着西边的方向继续走。穿过城镇，走向更偏僻的乡间公路。

一路上，我开始刻意地观察。观察那些贴在电线杆上的、各种奇怪的招工启事和广告。

【高薪诚聘特殊体质人员，待遇优厚，详情面谈。】——地址模糊，透着一股骗局的味道。

【重金求购奇石异矿，具有特殊能量者优先。】——像是一个陷阱。

【招募志愿者，参与前沿能量感应实验，报酬丰厚。】——G.O.S.S.的既视感扑面而来，令人不寒而栗。

这些看似普通的信息，在我此刻的感知下，都散发着微弱却危险的异常波动。这个世界的光滑表面之下，果然隐藏着无数的暗流和陷阱，伺机捕捉着像我这样的“异常”。

我都远远避开。

直到傍晚，在一个极其偏僻的公路岔路口，一个老旧的布告栏上，一张手写的、字迹歪歪扭扭的启事吸引了我的注意。

【招人看管老宅。包食宿，要求：胆子大，不怕黑，不问东问西。地址：沿此路向西五公里，山脚下黑石町7番。】下面没有联系方式，只有一个模糊的箭头指向西边那条更加荒凉、通往山里的路。

启事用的纸张已经发黄，边缘卷曲，看起来贴了很久。上面没有任何能量波动，只有一种陈旧的、被时光遗忘的沉寂感。

胆子大，不怕黑，不问东问西。

包食宿。

像是为我量身定制。

风险显而易见。荒山，老宅，诡异的要求。很可能是什么陷阱，或者那老宅本身就不干净。

但……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远离人群、暂时藏身、获得喘息的机会。比起那些明显散发着异常波动的招募，这种纯粹的、陈旧的“怪异”，反而让人稍微安心一点。

没有太多选择。

我撕下了那张启事，沿着指向西边的荒凉公路，走了下去。

五公里的路，在疲惫的拖拽下显得格外漫长。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山路两旁是茂密的、黑黢黢的树林，风吹过时发出呜呜的声响。没有路灯，只有惨淡的月光勉强照亮坑洼的路面。

终于，在山路的尽头，一片黑压压的、仿佛被山影吞噬的废弃町落轮廓前，我看到了那块歪斜的路牌——黑石町。

町落里寂静无声，大多数房屋都破败倒塌，长满了荒草和藤蔓，仿佛早已无人居住。只有最深处，山脚下，隐约有一点微弱的光亮。

循着光亮和门牌号，我找到了一栋孤零零矗立在荒草中的、巨大的老式和屋。屋子的样式很古老，木质结构大多腐朽，窗户破损，只有大门看起来还算完整。门廊下，挂着一盏昏暗的、随风摇曳的煤油灯，发出噼啪的微响。

那就是7番。

我站在紧闭的大门前，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抬手，敲响了门环。

叩。叩。叩。

声音在死寂的町落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

等了很久，久到我以为里面根本没人，准备放弃时——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几十年未曾开启过的摩擦声响起。

厚重的木门，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一张布满深深皱纹、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从门缝里探了出来。那是一个极其苍老的老妪，眼睛浑浊，几乎看不到瞳孔，只有一片灰白。她佝偻着背，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黑色和服，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气息。

她那双灰白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转动着，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似乎不是在用视力，而是在用某种其他的感官感知着我。

“谁啊……”她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的。

我压下心中的不适，压低帽檐，将那张招工启事递了过去：“婆婆，我是看到这个来的。应聘看管老宅。”

老妪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接过启事，她似乎根本看不清上面的字，只是用手指摩挲了一下纸张，然后缓缓抬起头，那双灰白的眼睛再次“看向”我。

“……哦……”她拉长了语调，像是想起了什么很久远的事情，“……是来找‘那份工作’的啊……”

她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让人极不舒服。

“……年轻人……胆子不小……”她嘟囔着，声音含混不清，“……这屋子……可不‘干净’……”

她似乎意有所指，却又不像是在威胁。

“……包食宿……规矩……都懂？”她问。

“懂。不问，不看，只管守着。”我哑声回答。

老妪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着什么。最后，她缓缓地点了点头，侧身让开了门缝。

“进来吧……”她转过身，佝偻着背，像一抹幽魂般，颤巍巍地向屋内走去，“……西边……最尽头那间厢房……给你住……” “……厨房……自己弄吃的……” “……夜里……不管听到什么……都别出来……” “……天亮……就好……”

她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老宅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我站在门口，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抬脚踏入了门槛。

一股浓重的、陈旧的灰尘和霉味扑面而来，还夹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的、仿佛凝固了时间的沉寂感。

身后，那扇厚重的木门，无声无息地、自己缓缓关上了。

咔哒。

一声轻响。

像是某种东西，终于等来了它看守的囚徒。

我站在玄关的黑暗里，看着老妪消失的走廊方向，又回头看了看紧闭的大门。

然后，默默地、向着西边尽头那间指定的厢房走去。

脚步声落在古老的木质走廊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这座死寂的老宅，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棺椁。

而我，自己走了进去。

成为了它新的。

囚徒。

第三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