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雨总带着股洗不掉的潮湿,像无数细针钻进定制西装的羊毛纤维里。我站在儿童基金委员会办公楼的旋转门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套边缘——方才为了扶一位险些滑倒的保育员,手套内侧沾了半星泥土,现在那触感像某种活物,正顺着腕骨往脖颈爬。
“亚瑟先生。”前台小姐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却没掩住眼底那点怯意,大概是又被我这双“没情绪的眼睛”扫到了。我微微颔首,没说话,只是递过身份卡时特意避开了她的手指——上周她感冒时没戴口罩,谁知道飞沫有没有沾到卡面上。
电梯上升的数字跳得缓慢,镜面里映出我自己的脸:金发梳得一丝不乱,领带结的角度精确到毫米,唯独这双眼睛,医生说是什么“情感淡漠的外在表征”,我倒觉得挺好,至少不用像那些蠢货一样,把喜怒哀乐挂在脸上当靶子。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走廊尽头的办公室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翻东西的哗啦声,还夹杂着低低的咒骂,法语,带着巴黎口音的卷舌音,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我推开门时,谢祁特正蹲在地上,灰发乱糟糟地翘着一撮,西装上口袋里露出半截纸条,像某种廉价的装饰品。他面前的文件散了一地,其中一份沾了咖啡渍,我下意识地皱了眉——上周才提醒过他,咖啡杯要远离文件,看来全当耳旁风了。
“找什么?”我靠在门框上,声音没什么起伏。
谢祁特猛地抬头,蓝色的眼睛里蒙着层雾似的,是失忆的征兆。他盯着我看了三秒,才慢慢站起来,手在西装口袋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低头念:“……十点,和亚瑟·刘易斯核对东区孤儿院的拨款名单。”念完,他抬头看我,黑眼圈下的泪痣跟着动了动,语气有点不确定:“你就是……亚瑟?”
我没回答,只是走过去,弯腰捡起那份沾了咖啡渍的文件。指尖碰到潮湿的纸面时,生理性的不适让我指尖蜷缩了一下。“谢祁特·洛朗,”我把文件举到他面前,声音冷了几分,“上周三的会议纪要,你答应会整理好归档,现在它不仅在地上,还沾了咖啡——你是觉得委员会的经费多到能让你这么糟蹋,还是觉得自己的记性差到可以当借口?”
他的脸瞬间红了,从耳朵根一直蔓延到衣领,像被煮熟的虾。“我……我不是故意的,”他伸手想拿文件,又缩了回去,眼神飘向别处,“我早上起来,忘了今天要做什么,翻了半天纸条才找到……而且刚才找文件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咖啡杯。”
“‘不小心’?”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气里的嘲讽连自己都听得出来,“上个月你‘不小心’把孤儿院的名单落在地铁上,上上周‘不小心’记错了捐赠人的电话,现在又‘不小心’弄脏文件——谢祁特,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说句‘不小心’,再摆出这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就能把所有事都抹掉?”
他的脸更红了,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反驳,可张了张嘴,最终只憋出一句:“我……我有写日记。”
“哦?”我挑了挑眉,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从公文包里拿出消毒湿巾,仔细擦了擦桌面,“你的日记?上次你说把它放在抽屉里,结果找了三个小时,最后发现它在你枕头底下——还是我提醒你的。怎么,这次又忘了日记放在哪了?”
他的肩膀垮了下去,灰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没……没忘,”他小声说,“在我包里,但是……我刚才翻文件的时候,没想起要去看日记。”
我没再说话,只是把消毒湿巾扔进垃圾桶,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我余光瞥见他又在掏口袋,这次摸出了五六张纸条,有一张上面写着“记得吃早餐”,还有一张画了个简笔画,是个小孩的笑脸,旁边写着“东区孤儿院的莉莉喜欢向日葵”。
心里莫名窜起一股烦躁。这个蠢货,记不住工作事项,记不住会议内容,却能记住一个陌生小孩喜欢什么花。
“过来。”我敲了敲桌面。
他磨磨蹭蹭地走过来,站在我对面,像个犯了错的学生。我把笔记本转向他,屏幕上是东区孤儿院的拨款名单。“现在,”我指着其中一项,“核对每一笔款项的金额和用途,有问题立刻指出来——我给你二十分钟,二十分钟后如果还有错误,下午的捐赠人会议,你自己去解释为什么委员会连基本的核对工作都做不好。”
他立刻凑过来,蓝色的眼睛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无意识地捏着口袋里的纸条。我看着他的侧脸,黑眼圈比昨天更重了,大概又没睡好。失忆症让他总是处于焦虑中,夜里常常失眠,却又记不住自己为什么失眠。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提醒他,口袋里的纸条有一张写着“睡前喝温牛奶”,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没必要。他记不住我的提醒,就像记不住我们上周才吵过一架,原因是他把我的钢笔弄丢了——那支钢笔是我父亲留下的。
“这里……”他指着屏幕上的一个数字,声音有点犹豫,“是不是错了?东区孤儿院申请的是五千英镑,这里写的是三千。”
我看了一眼,确实是错了。应该是助理录入时出的纰漏。我没说什么,只是修改了数字。他见我没反驳,松了口气,肩膀也放松了些。
“还有这里,”他又指着一处,“捐赠人姓名,应该是‘埃文斯夫人’,不是‘埃文斯先生’。”
我再次修改,指尖在键盘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键盘声和窗外的雨声。我余光瞥见他又在掏口袋,这次摸出的纸条上写着“阿珂喜欢喝不加糖的红茶”。
我的指尖顿了一下。
“阿珂”——这个小名,是他刚认识我的时候起的。那时候他还没这么严重的失忆症,总喜欢用各种奇怪的昵称叫我,说“亚瑟”太严肃,像个老古董。我当时骂了他一顿,说他没规矩,后来他就没再叫过。没想到,他居然写在了纸条上。
而他自己的小名“阿成”,他早就忘了。有一次我无意间叫了出来,他愣了半天,问我“阿成是谁”。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叫过。
“好了。”我关掉笔记本,站起身,“核对完了,你整理一下文件,下午的会议别迟到。”
他点点头,开始收拾地上的文件。我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他正小心翼翼地把文件叠好,灰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手里还捏着那张写着“阿珂喜欢喝不加糖的红茶”的纸条。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发出沉闷的声响。我想起上次下雨天,他失忆症发作,眼神空洞地站在孤儿院门口,看着一群小孩在雨里跑。后来有个小孩发烧了,他二话不说,把小孩背在背上,冒雨往医院跑。那时候他连自己是谁都记不清,却凭着知觉,做了最正确的事。
“谢祁特。”我开口,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点。
他抬头看我,眼里的雾还没散。“怎么了?”
“下午会议前,”我顿了顿,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刻意,“记得喝杯温牛奶。”
他愣了一下,然后脸上慢慢绽开一个笑容,很浅,却像阳光穿透了雨雾。“好。”他说,然后低头在口袋里找了半天,摸出一张新的纸条,飞快地写下“下午会议前喝温牛奶”,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西装口袋里。
我没再说话,转身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的空气依旧潮湿,但刚才那股生理性的不适,好像淡了点。
电梯下降的数字跳得依旧缓慢,镜面里映出我自己的脸。金发依旧整齐,领带结的角度依旧精确,只是这双“死鱼眼”里,似乎多了点什么。
我掏出手机,给助理发了条信息:“下午会议前,准备一杯不加糖的红茶,再准备一杯温牛奶。”
发送成功后,我收起手机,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套边缘。那点泥土的触感,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