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会议结束时，伦敦的雨终于歇了，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慢慢盖在办公楼的玻璃幕墙上。我收拾公文包的动作顿了顿，目光越过攒动的人群，落在角落——谢祁特正背对着我，弯腰趴在长椅上，笔尖在笔记本上划得飞快，灰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

他西装口袋里的纸条又露出来了，这次是张新的，边角还带着折痕，上面隐约能看见“会议记录：东区孤儿院增拨2000英镑”的字样。我走过去时，正好听见他低声嘀咕，法语混着英语，断断续续的：“……捐赠人埃文斯夫人，喜欢玫瑰，下次见面要带一束……还有亚瑟，他今天没骂我，还让我喝温牛奶……”

最后那句说得很轻，像怕被人听见似的。我脚步顿了半秒，指尖在公文包的搭扣上捏了捏——方才会议上，他居然没出错，核对捐赠人信息时甚至比助理还快，连埃文斯夫人提的“想给孤儿院加个菜园”的小事都记下来了，现在正一笔一笔记在日记里。

“还不走？”我开口，声音比下午柔和些，却还是惊得他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墨痕。

谢祁特猛地回头，蓝色的眼睛里还带着点刚从日记里抽离的茫然，直到看清是我，才松了口气，脸颊又开始泛红：“没、没什么，我把今天的事记下来，不然明天又忘了……”他举起笔记本给我看，页面上密密麻麻全是字，还有几处画了小符号——比如在“温牛奶”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牛奶杯，在“埃文斯夫人的玫瑰”旁边画了朵歪歪扭扭的花。

我扫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指了指他口袋里露出来的纸条：“又塞这么多？小心明天掏的时候全掉出来。”

他赶紧把纸条往里塞了塞，动作有点笨拙，像只受惊的兔子。“不会的，我今天整理过了，”他说着，又开始掏口袋，摸出一张新写的纸条，递到我面前，“这个给你。”

纸条上的字迹很工整，是他少见的认真笔触：“亚瑟喜欢不加糖的红茶，下次见面记得提醒他带，别又忘了在办公室放茶叶。”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茶杯，旁边写着“阿珂”两个字，字迹轻得几乎要融进纸里。

我盯着那两个字，指尖忽然有点发烫。上次我无意间提过一句“办公室的茶叶喝完了”，没想到他居然记下来了——他记不住自己的生日，记不住上周的会议主题，却能记住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

“没必要。”我接过纸条，叠好塞进西装内袋，语气尽量平淡，“我自己会记得。”

他却没听出我语气里的别扭，只是笑了笑，黑眼圈下的泪痣跟着亮了亮：“万一你忘了呢？你上次就忘了带钢笔，还是我借你的……”

“那是我故意留在办公室的。”我打断他，嘴比脑子快了一步——其实那天是真忘了，只是不想承认被他说中。

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点，眼神又开始发飘，像要陷入那种空洞的失忆状态。我心里莫名一紧，刚想再说点什么，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带着巴黎口音的男声，温和得像裹了层糖衣：“阿成，原来你在这儿，我找你半天了。”

我回头，看见托万·洛朗站在不远处，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亮，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手里还提着个精致的纸袋，看起来像刚从哪家高级甜品店出来。可我太清楚了，这副“正义凛然”的皮囊下，藏着怎样的东西——上周儿童绑架案的后续报告里，有个匿名证人提到“见过一个穿定制西装的法国人出现在案发现场附近”，我当时就猜到是他。

谢祁特看见托万，眼睛亮了亮，立刻站起来：“托万？你怎么来了？”他和托万是同乡，总说“看见他就像看见巴黎的家人”，却忘了托万前几次是怎么骗他的——比如谎称“你上周答应帮我处理文件”，把自己的工作推给他，又比如故意把他的日记藏起来，看他慌慌张张找了一下午。

“来接你啊，”托万走过来，自然地拍了拍谢祁特的肩膀，目光却越过他，落在我身上，笑容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冷意，“亚瑟先生也在？今天会议还顺利吗？”

“托万，我今天没出错！”谢祁特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流，兴奋地晃了晃手里的日记，“我记了好多东西，还帮埃文斯夫人安排了下周去孤儿院的事……”他说着，手机响了，是埃文斯夫人打来的，立刻接起电话，走到一边去聊了，声音轻快得像只小鸟。

原地只剩下我和托万。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从口袋里摸出个银色的U盘，在指尖转了转，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见：“亚瑟，你还记得上周三的事吗？就是东区孤儿院附近的那个绑架案。”

我的指尖瞬间攥紧了公文包的搭扣，指节泛白。上周三，谢祁特失踪了半天，后来被警察发现晕倒在案发现场附近，背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肚子上还划了一刀，万幸没伤到内脏。他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说“好像看见有人在抢小孩”，我查了监控，看见托万当时也在附近，却故意对警察说“没见过阿成”。

“你想说什么？”我声音冷得像冰，目光死死盯着他手里的U盘。

托万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种变态的得意，他把U盘举到我眼前：“这里面有好东西——那天的画面，很‘精彩’。”他顿了顿，特意加重了“精彩”两个字，“还有照片，阿成背上的伤口，肚子上的刀痕，拍得可清楚了，连骨头的纹路都能看见。”

我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了。我见过谢祁特的伤口，换药时他疼得发抖，却还强装没事，说“就是小伤”，可我知道，那道背上的伤深到差点伤到脊柱，肚子上的刀痕再偏一点，他就没命了。而托万，这个他当成“同乡”的人，居然在旁边拍了照，还存了起来。

“托万·洛朗，”我咬着牙，声音里的寒意几乎要溢出来，“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啊，”他摊了摊手，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像毒蛇一样盯着我，“就是觉得，这么重要的‘回忆’，阿成不该忘了。毕竟他是亲历者，你说对吧？”他故意朝谢祁特的方向抬了抬下巴——谢祁特还在打电话，笑得很开心，完全没听见我们的对话，手里还无意识地捏着那张写着“阿珂喜欢不加糖的红茶”的纸条。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谢祁特那么敏感，上次只是看到新闻里的绑架案报道，就失眠了好几天，嘴里反复念叨“那些小孩好可怜”。如果让他看见那些照片，看见自己浑身是血的样子，他会崩溃的。

“你敢给他看试试。”我往前迈了一步，气势压得他往后退了半寸。

托万却不怕，反而笑得更得意了：“我为什么不敢？反正他记不住，今天看了，明天就忘了，我还能再给他看一遍……”他凑近我，声音压得更低，“亚瑟，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就是怕他伤心，怕他想起那些事。可你捂得住一时，捂不住一辈子——他早晚都会记起来的。”

“闭嘴。”我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我知道托万说得对，谢祁特的失忆不是永久的，说不定哪一天，某个场景、某个声音，就会把那些血腥的记忆勾回来。可我现在能做的，只有尽量把那些东西挡在他看不见的地方。

“阿成，我们该走了。”托万不再看我，转身朝谢祁特喊了一声，语气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调调，“我妈让我给你带了巴黎的马卡龙，再不走就凉了。”

谢祁特挂了电话，快步走过来，脸上还带着笑：“真的吗？太好了，我好久没吃了！”他看了我一眼，有点犹豫，“亚瑟，那我……”

“去吧。”我打断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没什么波澜，“明天准时来上班，别又忘了带日记。”

他点点头，跟着托万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朝我挥了挥手，灰发在暮色里晃了晃，像只轻盈的蝴蝶。托万也回头，朝我举了举手里的U盘，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里满是挑衅。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办公楼的门口，指尖还残留着那张纸条的温度。公文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助理发来的信息：“亚瑟先生，托万·洛朗上周确实出现在绑架案现场附近，监控已经调出来了，需要发给您吗？”

我盯着屏幕，良久，回复：“不用，先存着。”

暮色越来越浓，风从玻璃幕墙的缝隙里钻进来，带着雨后的凉意。我摸出西装内袋里的纸条，展开——“亚瑟喜欢不加糖的红茶，下次见面记得提醒他带，别又忘了在办公室放茶叶”，末尾的“阿珂”两个字，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我捏着纸条，指节泛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托万·洛朗，你敢动他试试。

远处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我知道，那是托万带着谢祁特走了。我慢慢收起纸条，转身走向电梯，嘴里低声骂了一句，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衣冠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