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梅雨天,黏糊糊的,让人提不起劲。王盟一边擦着柜台上的水汽一边唉声叹气,抱怨他的宝贝键盘都要受潮了。我窝在沙发里,懒得动弹,只觉得空气都能拧出水来。
闷油瓶倒是依旧,坐在他的专属角落,像一尊不受湿度影响的石雕。只有偶尔眨动的眼睛,证明他不是博物馆借来的展品。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是黑瞎子。
“小邪,在家发霉呢?”他那边背景音很安静,隐约能听到一点音乐声,像是舒缓的爵士乐。
“不然呢?这鬼天气还能去哪儿。”我没好气地回。
“来我这儿,有好东西。”他声音里带着点惯有的神秘和嘚瑟,“刚搞到点好东西,年份不错,过来尝尝?”
我来了点精神:“酒?”
“不然还能是啥?雨前龙井啊?”他嗤笑,“赶紧的,把哑巴张也捎上,让他给鉴定鉴定,别是假货。”
我看向闷油瓶:“小哥,黑瞎子搞了瓶酒,叫我们去喝。”
闷油瓶的目光从虚无中聚焦,落在我脸上,停顿了几秒,然后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这种天气,有点事做总比干耗着强。
开车过去,雨丝细密,车窗一片模糊。闷油瓶安静地坐在副驾,看着窗外流淌的水痕。
到了黑瞎子家,开门的是解雨臣。他穿着宽松的深色家居服,头发有些随意地耷拉着,看起来比平时松弛很多。
“进来吧,雨不小。”他让开身,屋里空调开得足,干燥凉爽,瞬间驱散了门外的黏腻。一股淡淡的、醇厚的酒香混合着雪茄的微醺气息飘了过来。
客厅里只开了几盏暖黄的壁灯,光线昏暗而暧昧。黑瞎子正歪在沙发里,手里拿着个宽底酒杯,轻轻晃着,里面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流转。他看见我们,扬了扬下巴:“够慢的。”
茶几上放着一个醒酒器,里面盛着小半瓶深色的酒液,旁边是几个晶莹的酒杯,还有一小盒打开的古巴雪茄。
“哟,整得挺像那么回事。”我脱了鞋走进去,感觉像是闯入了某个老电影的场景。
闷油瓶跟在我身后,目光扫过整个客厅,最后落在醒酒器上。
“坐。”解雨臣示意了一下,自己去拿了两个干净的杯子。
黑瞎子踹了一脚旁边的单人沙发,对闷油瓶说:“哑巴张,过来,给你尝尝好东西,据说这玩意儿喝一口少一口。”
闷油瓶没动,只是看着黑瞎子。
解雨臣倒了小半杯酒,递给闷油瓶:“尝尝看,不喜欢就别喝。”
闷油瓶接过杯子,没立刻喝,而是低头闻了闻。
黑瞎子已经把自己杯里的酒一口闷了,咂咂嘴,对着解雨臣挑眉:“怎么样,花儿爷,这口感?”
解雨臣没理他,自己拿起黑瞎子刚才用的杯子,就着他喝过的位置,也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了一下,才点点头:“嗯,醇厚,回味不错。就是劲头有点大。”
“劲儿大才够味。”黑瞎子得意地笑,又给自己倒了一点。他倒酒的时候,手臂蹭了解雨臣的腰侧一下。
解雨臣没躲,只是侧头看了他一眼。灯光下,那眼神不像平时那么清亮,带着点被酒气熏染的慵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
黑瞎子接收到这个眼神,嘴角勾起的弧度更大了些,就着倒酒的姿势,几乎把解雨臣半圈在怀里,低头在他耳边极快地说了句什么:“晚上…”
解雨臣耳根瞬间就红了,肘部往后不轻不重地顶了他一下,低声道:“滚蛋。”
黑瞎子闷笑着退开,没事人一样晃回沙发里。
我端着解雨臣给我倒的酒,感觉有点口干舌燥,赶紧喝了一口。酒液辛辣又醇厚,顺着喉咙滑下去,胃里立刻暖烘烘的。
闷油瓶也尝了一口他杯里的酒,然后放下了杯子,看来是不太感兴趣。
气氛变得有点微妙。音乐低回,酒香氤氲,灯光暧昧。黑瞎子和解雨臣之间那种无形的张力,在这种环境下被放大了无数倍。他们甚至不需要说话,只是一个眼神,一个细微的动作,就划出了一片外人无法介入的亲昵空间。
黑瞎子又点了一支雪茄,没抽几口,就被解雨臣皱着眉拿了过去,按熄在烟灰缸里:“少抽点。”
黑瞎子也不恼,顺势抓住他按熄雪茄的手,手指在他手腕内侧不轻不重地摩挲了一下。
解雨臣抽了一下,没抽动,也就由他去了,另一只手拿起酒杯,又喝了一口。
我看着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感觉这酒劲确实有点大,脸上都开始发热了。
为了掩饰尴尬,我只好没话找话:“这、这酒确实不错哈……”
黑瞎子斜睨我一眼,笑得有点坏:“不错吧?可惜哑巴张不懂欣赏。”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晃着酒杯,目光却黏在解雨臣侧脸上,像是欣赏什么稀世珍宝。
解雨臣被他看得不自在,轻轻踢了他小腿一脚:“看什么看。”
“好看呗。”黑瞎子答得理所当然,手指还在他手腕上画着圈。
我感觉我像个巨大的电灯泡,亮得能照亮整个梅雨季。我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闷油瓶,他正看着黑瞎子和解雨臣交握的手,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似乎比平时深了些。
空气里的温度好像在升高。酒意、烟味、还有那两人之间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暧昧,织成了一张网,无声地蔓延。
黑瞎子突然凑近解雨臣,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脸颊,声音压得更低,带着蛊惑似的沙哑:“累了没?这儿有小鬼们看着,咱俩……换个地方品?”
解雨臣没说话,只是抬眼瞪他,但那眼神软绵绵的,没什么杀伤力,反而像是一种默许。
黑瞎子低低地笑了一声,拉着解雨臣的手站起身,对我们摆摆手:“那什么,酒随便喝,雪茄别动啊,贵着呢。我俩……有点事,上楼商量一下。”
他说得含糊其辞,但那语气里的暗示简直不能更明显。
解雨臣被他拉着,耳根红得厉害,也没看我们,低着头就被黑瞎子半搂半抱地带离了客厅,走上了楼梯。
脚步声消失在二楼走廊尽头。紧接着,传来一声轻微的关门声。
客厅里顿时只剩下我和闷油瓶,还有一室暧昧的余温、酒香和寂静的音乐。
我端着酒杯,愣在原地,脸上滚烫。
这……这就走了?也太直接了吧?
我下意识地看向闷油瓶。他也正看着我,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深邃得像潭水,看不清情绪。
空气突然变得格外安静,只剩下空调细微的运行声。刚才那两人留下的强烈存在感,此刻反而更加清晰。
我喉咙发干,把杯子里剩下的酒一口喝完,辛辣感直冲头顶。
“那个……小哥,”我有点结巴,“我们……也回去?”
闷油瓶没说话,只是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向我伸出了手。
不是要拉我起来。
而是拿走了我手里空掉的酒杯。
他的手指碰到了我的,带着微凉的体温,却让我像是被烫到一样,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把酒杯放回茶几上,然后看向我,声音低沉平稳:
“雨大了。”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起来,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玻璃。
“等会儿再走。”他说。
窗外的雨声似乎更密了,敲打在玻璃上,噼里啪啦,像是要把刚才那点暧昧的余韵彻底掩盖下去。客厅里只剩下我和闷油瓶,还有那半瓶昂贵的酒,以及空气中挥之不去的、属于另外两个人的气息。
我有点坐立不安,脑子里不受控制地想象着楼上正在发生的“深入交流”。黑瞎子那家伙,平时就没个正形,这种时候……花儿爷那身板,经得住吗?
闷油瓶倒是依旧平静,重新坐回了沙发,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刚才那幕活色生香的预告从未发生。但他没有再次进入那种完全的静止状态,指尖无意识地在沙发扶手上轻轻点着,频率和我有点乱的心跳莫名合拍。
空气安静得让人心慌。我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甚至能听到楼上……嗯?好像真的有点细微的动静。
不是那种夸张的声响,而是……一种压抑的、模糊的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撞在了墙上,接着是极低的、短促的吸气声,听不真切,却比任何声音都更抓人耳朵。
我猛地喝了一口酒,试图压住那点不该有的好奇和尴尬。酒液滚烫地滑下喉咙。
闷油瓶的点动的手指停住了。他极轻微地偏了下头,视线似乎向上抬了一瞬,然后又落回原处。他肯定也听到了。
时间变得有点难熬。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雨声和我们之间沉默的呼吸。楼上的动静似乎消失了,又或者只是被雨声和距离模糊了。
我忍不住开始打量这个客厅,试图找点东西分散注意力。目光扫过黑瞎子刚才瘫着的沙发,靠垫有些凌乱。扫过茶几,那支被解雨臣按熄的雪茄还躺在烟灰缸里,形状颓靡。扫过角落那棵叫“招财”和“进宝”的发财树,叶子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墨绿深沉。
然后,我的视线定格在楼梯拐角。
那里掉落了一件东西。是解雨臣之前穿的那件深色家居服的上衣,就那么随意地搭在楼梯扶手上,一半垂落下来。像是匆忙之间被脱下来,遗落在了那里。
我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来,脸上刚刚下去的热度又轰地一下涌上来。
闷油瓶显然也看到了。他的视线在那件衣服上停留了足足两三秒,然后缓缓地转向我。他的眼神依旧没什么波澜,但我却莫名觉得,那平静之下,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在涌动。
他忽然站起身。
我吓了一跳,抬头看他。
他却没看我,而是走向厨房的方向,声音平淡无波:“喝水。”
哦对,酒喝多了是容易渴。我也觉得口干舌燥,跟着站起来:“我也去。”
厨房里干净整洁,和客厅昏暗暧昧的氛围截然不同。闷油瓶从橱柜里拿出两个玻璃杯,打开净水器接水。水流声哗哗作响,暂时驱散了那点无所适从的尴尬。
他把其中一杯水递给我。指尖再次不经意地触碰。
我接过杯子,冰凉的玻璃杯壁激得我一颤。我仰头大口喝水,试图浇灭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火。
闷油瓶也喝着水,侧对着我,脖颈线条绷直,喉结随着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一下。
就在我们默默喝水的时候,楼上似乎又传来一点隐约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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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促的闷哼,分不清是谁的。
我喝水的动作顿住了。
闷油瓶端着水杯的手也几不可查地停滞了一瞬。
我们俩像两尊突然被定格的雕像,竖着耳朵,在一片水声和雨声中,捕捉着那几乎不存在的、来自于楼上主卧的隐秘声响。
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只有雨声持续。
闷油瓶率先恢复了动作,他把剩下的水喝完,将杯子轻轻放在料理台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哒”。
“走吧。”他说,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沙哑了一些。
“啊?哦……”我愣愣地应着,也放下杯子。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厨房,再次经过客厅。那件家居服还搭在楼梯扶手上,像一个无声又灼热的证据。
闷油瓶的脚步没有停顿,径直走向玄关。我赶紧跟上,几乎是逃离般穿好鞋。
打开门,潮湿的风裹着雨气扑面而来,让我发热的脸颊稍微降温。
我们沉默地走进雨幕,走向我停在不远处的小金杯。谁都没有提刚才听到的、看到的那些模糊的细节。
直到坐进车里,发动机启动,雨刮器开始左右摇摆,划开模糊的视线。
我握着方向盘,看着前方被雨水冲刷得光怪陆离的街道,终于忍不住,极小聲地、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
“……他俩体力还挺好。”
说完我就后悔了,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车里一片死寂。
我僵硬地不敢转头看副驾驶。
过了好几秒,旁边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几乎被雨声和引擎声掩盖的。
“嗯。”
我猛地转头,看向闷油瓶。
他依然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冷硬,仿佛刚才那一声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知道我听到了。
雨夜的车厢里,某种难以言喻的温度,悄然攀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