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昌元年芳月,东昭收复南鲁失地,大营凯旋而归。回朝之日,北城门下百姓欢聚,道两旁挤满了人,欢呼声浪此起彼伏,百姓们无非是既瞻英雄又盼家亲。
随着城门号角吹起,城门敞开,不远处,铁马金戈,先是一点灰影在晨雾中流动,后渐渐凝成队列,将士们的盔甲在日光的照拂下,星光熠熠。
黑色为底,金色为边,中央绣着银丝苍鹰的靖威军旗帜在空中张扬的晃动着。
亓峥披着的玄风长斗,边角磨出的毛边沾着些黄砂——那是边关戈壁的颜色。
他比三年前削瘦了些,棱角分明眉骨高挺,唯有那双眼睛,一眼扫过街边百姓的面孔,还带着当年离京时的沉静。
刹那间,人群的欢呼声像被猛地捅破蜂窝,在整条街道炸开来。
“亓将军威武!靖威军威武!”
亓峥下马,随后缓缓将手按在胸前甲胄上,对着人群略一颔首。动作不大,却让往前涌的人潮定住了,欢呼声也就此打住。
“百姓们,三年来多谢等候,护家国本是亓某分内之事,今日平安归来,是将士们用命拼来的,更是托了这方水土的福。”
他抬手,将头盔抱在怀里,再一颔首:“亓某代全军将士,谢过诸位。”
话音刚落,不知从何处起,掌声随军队鼓号交接,响彻整条大街,沉甸甸的,像要把这三年的敬意,都拍进此刻的朝阳里。
长街被暖阳晒得发亮,青石板缝里钻出的草叶沾着金辉。两侧百姓挤得密密匝匝,衣袖碰着衣袖,孩童被举在肩头,小脸红扑扑的。欢呼声像潮水般漫过来,混着零碎的笑语、铜铃般的叫卖,还有妇人手里糖画融化的甜香。
亓峥勒着缰绳走在最前,队伍从街心缓缓行过,混着此起彼伏的“将军辛苦”“欢迎回家”。
“靖威”大旗在队伍头顶舒展,边角被风掀起,扫过一张张带笑的脸。
掌声正浓时,望春街中段的“兰香苑”突然从二楼砸出个酒坛子。
亓峥眸光一凛,足尖在乌骓马背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腾起。玄色披风在空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他长臂舒展,稳稳扣住酒坛颈口,借着下坠之势落回马背,动作行云流水,不过瞬息之间。
而后落回马背,手腕轻转,将那沉甸甸的酒坛往后一递。
身后的下属会意,双手稳稳接牢酒坛。
与此同时,只听得一段稚嫩的女声泼辣的骂着:“宋明沧,我姐姐待你如何你心知肚明,今日你做出尔等苟且之事,我定要替我姐姐教训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话音刚落,景明絮抄起鞭子,朝宋明沧打去,一鞭子打在他肩头,他“嗷”地痛呼一声。
他被景明絮逼得退到墙角,脸色由白转青,忽然梗着脖子喊起来,声音尖得变了调:“三小姐!你别给脸不要脸!我是你姐夫!今日之事传出去必定闹出笑话!尚书府名声又该当如何!”
景明絮怒火中烧,像在佐证他的话:“那若他人知道尚书府的女婿在外苟且那又光彩到哪!”
他顿了顿,索性破罐子破摔,上前一步,唾沫星子溅到景明絮脸上:“哼!你莫不是早就看上我了,故意设下这圈套,想逼走你姐姐,自己取而代之?!”
宋明沧?
那个生的难称体面的三角咪咪眼?平日里总爱用那沙哑嗓子哼些自以为动听的荤话…的蹦豆子秀才?
自己长个什么样貌,有个什等才华,如若不是这小人当初装模作样,故作深情,她姐姐怎会屈尊下嫁?
如今这烂人却又在此肖想自个,当真是激了她的性子。
但宋明沧不仅仅是个文弱书生,早年间吃苦吃惯了,身上蛮是力气,争执间,他朝景明絮走去,猛地伸手推搡她。
本在窗边的景明絮被这一推,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眼看要摔下去,她下意识用鞭子缠住宋明沧的左手,试图借助他的力量救自己一命,却不料这货居然是个残废。
雕花窗户不高又不牢固,宋明沧腿有隐疾,受力被窗口撞到后,腿脚立马软了。
在众目睽睽之下,二人竟齐齐从这酒楼摔下。
景明絮脑袋磕得发懵,鼻尖萦绕着地面扬起的尘土气,周围全是倒抽冷气的目光,议论声充斥在她耳边。
烟尘还没散尽,二人从人群中挣扎着爬起来,才看清眼前的阵仗—
正前方,一队玄甲铁骑列成笔直的长队,最前头那匹神骏的乌骓马背上,端坐的男子玄色披风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银线绣的苍鹰图腾。他手里的缰绳微微勒紧,马首人立而起,前蹄在地上刨出两道深痕,显然是被这从天而降的变故惊了。
“何人挡道?不要命了?”
说话的是亓峥身边的副将允靳。
说话时他眼风没离过两侧,方才还带笑的眼角此刻锐利如刀,连声音都压得像块浸了冰的铁。
景明絮这才发现,他们摔落的位置,恰好横在了整支凯旋队伍的正中央。
宋明沧脸色骤变,慌忙将她往身后拉了半步,对着马上的人拱手:“小人宋明沧,惊扰将军仪仗,罪该万死。”
马上的亓峥垂眸扫过他们,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嘲讽:“秀才真是好兴致,携家眷在街心上演这出从天而降的戏码,是嫌本将军回朝的路太清净?”
宋明沧喉结滚了滚,声音发紧,带着不易察觉的抖:“将、将军……小人不是有心之举…”
他垂着眼,手指无意识绞着衣摆,方才还挺直的肩背微微塌了些,像被什么重物压着,连回话都不敢抬头。
允靳眼神一厉,朝身后挥了挥手。两名亲兵立刻上前,铁钳似的手臂一左一右架住宋明沧。
“带下去,仔细问。”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没再看宋明沧瞬间煞白的脸,只转头对亓峥躬身。
宋明沧的挣扎在铁甲钳制下显得格外微弱,被半拖半架着往巷口去了。
……
“那不是尚书府的三小姐吗?”人群里忽然有人低呼一声,声音不大,却在短暂的寂静里格外清晰。
人群里便起了阵小小的骚动。
有人揉了揉眼睛,又凑近了些:“不对啊……这瞧着是个少年郎吧?”
可不是么。景明絮身上还套着件洗得发白的月白襕衫,头发用同色发带松松束在脑后,方才摔落时散了几缕,垂在颊边反倒添了几分清朗。
她本就身形纤细,此刻穿着男装,若非方才那声惊呼点破身份,任谁看都是个俊气的半大少年。
“竟是女扮男装?”惊叹声混在议论里,有人恍然,“难怪瞧着身形单薄……”
议论声像涟漪般荡开,带着几分惊奇和探究。有人踮脚细看,有人悄悄拉着同伴指点,原本聚焦在军队上的目光,渐渐分了些到景明絮身上,混着窃窃私语,缠得她耳根发烫。
亓峥的目光顿了一瞬,突然勒住玄马。
“带走。”
允靳没多余的话,长臂一伸便攥住景明絮的后领,像拎着只不安分的小兽。她刚要挣扎,脚下便被一股力道带得腾空,下一秒,整个人已被硬生生掼到马背上。
马蹄笃笃踏过青石板,她能闻到马身上的汗气,呛得人鼻尖发酸。
“将军有令,乱动,就把你捆在马尾巴上。”允靳喉间溢出声嗤笑。
队伍踏出人群,喧嚣渐远。马蹄敲着空街,甲片响得清晰,风里只剩尘土气。
亓峥勒住马,对身侧亲兵抬了抬下巴:“去趟尚书府。”
他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告诉尚书大人,三小姐本将军带走‘管教’几日,让他无需挂心。”
亲兵领命策马而去时,已调转马头,玄色披风扫过马腹,只留给身后空街一道冷硬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