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时间在这个密闭的空间里失去了刻度,只剩下日升月落的模糊光影和内心反复煎熬的焦灼与绝望。那日熙蒙带来的风暴和屈辱尚未完全平复,像一层无法擦去的油腻污垢,黏附在皮肤和记忆里,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冰冷的战栗。
直到门锁再次传来轻微的、熟悉的转动声。
这一次,我没有像上次那样被虚假的希望驱动着冲过去。我只是像受惊的小猫,更深地蜷缩进沙发最深的角落,抱着膝盖,指甲几乎掐进肉里,警惕地、甚至是带着一丝彻底麻木后的恨意,死死盯着那扇即将决定我命运的门。
是他。
熙旺。
他看起来……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狠狠磋磨过。一种精疲力竭的灰败感笼罩着他,脸色是一种缺乏生气的苍白,仿佛久未见光。眼下的阴影浓重得像是墨迹晕染开,嵌在深陷的眼窝里。那件常穿的衬衫不再挺括,领口歪斜,袖口随意挽着,上面沾着些模糊的、令人不安的深色痕迹。他反手关上门,身体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肩背微微佝偻,仿佛连站立都需要耗费极大的力气。
当他抬起眼,目光穿过有些昏暗的光线落在我身上时,那双眼眸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光亮,只剩下沉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重量。那里面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被他强行拼凑起来,脆弱得不堪一击。然而,在那片废墟之上,最先清晰浮现的,是一种几乎能灼伤人的、浓烈到化不开的痛惜,像温钝的刀子,缓慢地割开我的心脏。
而我,在确认是他的一瞬间,在触及他那沉重目光的一刹那,连日来积压的所有恐惧、委屈、被背叛的愤怒、无法言说的屈辱,以及那份因他此刻破碎模样而骤然揪起的、让我更加愤怒的酸楚……所有这一切,如同被点燃的炸药,轰然爆发!
我猛地从沙发上弹起来,甚至没有经过思考,手已经抓起了身边所能抓到的一切——沙发上的靠垫、那本早已看不进去的枯燥杂志、茶几上那个冰冷的玻璃水杯——用尽全身力气,疯狂地朝他砸过去!
我没有尖叫,没有咒骂,只是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
他没有试图躲闪,只是用那双承载了太多重量的眼睛,沉默地看着我,那目光里的痛楚如此深切,仿佛我扔出的每一样东西都直接砸在了他的心上。
砸完了手边所有能扔的东西,我直接冲了过去,握紧拳头,毫无章法地、用尽全力地捶打他的胸口、肩膀。力气大得惊人,每一拳都带着积攒了太久太久的恨和痛,也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害怕眼前这个人也会碎裂的恐慌。
喉咙里挤出破碎的、被泪水浸泡得浑浊不堪的气音,我的拳头落在他身上,能感觉到他肌肉的紧绷和透过布料传来的、不正常的体温。
他依旧没有阻止,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正在无声风化侵蚀的礁石,承受着我所有的狂风暴雨。偶尔被我打到某处,他会极轻微地抽一口气,下颌线骤然绷紧,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但那沉痛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我。
我不知道打了多久,直到手臂酸软无力,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直到呼吸因为哭泣和剧烈的动作而变得急促不畅,胸口疼痛,直到累积的情绪仿佛随着力气一起被抽空,只剩下无尽的虚脱。
我累了。
动作慢了下来,最后变成了只是徒劳地、机械地用手推搡着他的身体,哭声也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压抑的、精疲力尽的呜咽。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伸出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透支后的轻颤,揽住我几乎脱力的、微微颤抖的腰,轻而易举地就将我抱了起来。我没有挣扎,或者说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是软软地靠在他的肩膀上,身体因为剧烈的哭泣而不停地颤抖,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布料,那微凉的湿意让他抱着我的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在确认什么。
他抱着我,走过凌乱的客厅,进入昏暗的卧室,动作极其小心地将我放在柔软的床沿坐下。
然后,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耗尽所有的孤注一掷,在我面前单膝跪了下来,就在我的脚边。这个姿势让他必须仰起头才能看到我的脸,将他所有的脆弱、那种深入骨髓的倦怠,以及那双仿佛承载了无尽黑夜的眼睛,毫无保留地、完全地暴露在我眼前。
我再次开始踢他,用光着的脚踹他的腿、他的胸口。一下,两下……但力道已经远不如刚才,更像是孩子气的、不甘心的、委屈的最后发泄。
他依旧没有躲,任由我软绵绵的踢打落在他身上,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望着我。
踢了几下,我也彻底没了力气。哭声渐渐止住,只剩下偶尔控制不住的、细微的抽噎,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不均的呼吸声,以及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浓稠的悲伤在无声流淌。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他,脸上还挂着狼狈的泪痕,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得化不开的哭腔,终于说出了他进来后的第一句完整的话,字字泣血:
“你个骗子……熙旺……你个骗子……”
他听到我的话,整个人的轮廓似乎都痛苦地收缩了一瞬。
他伸出手,只是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握住了我因为刚才疯狂打他而变得通红、甚至有些破皮、微微颤抖的双手。
他的指尖带着夜色的微凉,他低头,凝视着我的手,目光在我发红的关节和细微伤口上久久停留,他粗糙的指腹轻轻地、一遍遍地抚过那些伤痕,动作里带着一种无声的、沉重的歉疚。
然后,他抬起头,仰视着我,声音低沉沙哑得几乎破碎,裹挟着无尽的倦意和一种在深渊边缘挣扎的迫切:
“对不起,阿瑾……”他顿了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接下来的话语重逾千斤,“再等等……再等等我,好不好?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