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文（刀）

【卷一·第一章·盐井入场】

1991 年 7 月 14 日·星期日·晴 38℃·湿度 72%·蝉噪 82 分贝

塘沽盐井的晒盐板像一面面碎镜子，把太阳切成千万颗白炽的针。

左奇函赤脚踩在结晶池埂上，脚底被盐粒硌得生疼。疼让他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十四岁的暑假，父亲被厂里停薪留职，母亲把家里最后一把挂面锁进五斗柜，钥匙挂在脖子上晃。

他蹲下来，用食指抹过盐壳。盐粉沾着汗，立刻变成一层薄薄的盐霜，裹在指纹里，像给指尖镀了一圈白边。

“喂，别挡光。”

声音从背后砸过来，带着青春期男孩特有的沙哑。左奇函回头，看见杨博文跨在一辆二八大杠上，左脚支地，右脚踩着踏板，链条哗啦一声脆响。

杨博文比左奇函高半个头，校服外套脱下来绑在腰间，白 T 恤被汗浸成半透明，锁骨下方有一颗褐色小痣——后来左奇函把它叫作“盐痣”，因为每次杨博文流汗，那里总是最先凝出一粒盐。

“我踩点来的，影子都让给你了。”左奇函把脚往后缩，盐埂太窄，脚后跟悬在半空。

杨博文没再说话，俯身把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递给他。袋子里装着两瓶冰镇汽水，玻璃瓶外壁的水珠一路滚到瓶底，啪嗒，落在盐地上，瞬间被蒸发成淡白色的圆痕。

“一人一瓶。”杨博文用牙齿咬开金属盖，铁齿刮过玻璃，发出“嗤”的一声。汽泡涌上来，他仰脖灌了一大口，喉结上下滚动。

左奇函没急着喝，他把瓶子举到眼前，对着太阳看。液体是琥珀色的，气泡像一串极小的星星，不断往上冲，又在液面炸成无声的光。

“海盐味儿的。”杨博文抹了抹嘴角，“我爸昨天从码头带回来的，说是出口剩下的次品。”

左奇函这才喝第一口。汽水冰凉，带着一点微咸，像把海水直接灌进了喉咙。

“甜吗？”杨博文问。

“甜。”左奇函舔了舔唇，其实更多的是咸，但他没说。

两人并肩坐在晒盐板上，双腿垂在池边晃荡。盐粒被太阳烤得发烫，隔着牛仔裤仍能感到热度。远处吊机发出单调的“哐当”声，每一次都像把天空往下拽一寸。

“你长大以后想干嘛？”杨博文突然问。

左奇函想了想，把汽水瓶口抵在额头，冰得头皮发麻。

“想离开这儿。”

“去哪儿？”

“去没有盐的地方。”

杨博文笑了一声，短促，像气泡破裂。他随手抓起一把盐晶，摊在掌心，对着阳光轻轻一吹——盐粉立刻飞散，像一场小型沙尘暴。

“没有盐的地方，会渴死的。”

左奇函没回答。他垂下眼，看见杨博文的掌纹里卡着一粒极细的盐，闪着针一样的光。他伸手，想把那粒盐拂掉，指尖却碰到对方的生命线——深，且烫。

杨博文合拢手指，把那粒盐连同左奇函的指尖一起包住。

“留着吧。”他说，“以后每一粒盐都替我说一句话。”

左奇函想问他要说什么，远处传来母亲喊他回家吃饭的声音。声音穿过盐井，被太阳烤得发软，像一根随时会断的线。

他跳下盐埂，回头望了一眼。杨博文仍坐在原地，单脚撑地，另一脚踩在踏板上，链条在风里空转，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那天傍晚，左奇函把汽水瓶洗干净，灌满井水，藏在床底。瓶底沉着一粒盐，像一颗永远不会发芽的种子。

而杨博文回家后，把校服外套扔进洗衣盆，却忘了掏出口袋里的盐晶。洗衣机搅动时，盐粒四散，在棉布上留下 27 个褪不掉的白点。

很多年后，左奇函在冰岛的暴风里，把 27 粒盐撒进北大西洋，才终于听懂它们要替杨博文说的是哪一句话——

“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