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第二章·蝉鸣深处
1991 年 7 月 14 日·星期日·晴 40℃·湿度 68%·蝉噪 88 分贝
01 返回的路
06:45,左奇函拎着凉鞋沿盐田埂往回走。
盐埂只有一脚宽,两侧是 20 厘米深的卤水沟,水面漂着一层极薄的油膜,在阳光下晃出彩虹。
每走一步,卤水就荡起半圆形的涟漪,撞到埂壁又折回来,像两条细小的舌头互相舔舐。
凉鞋在他手里晃,鞋底的裂口一张一合,发出轻微的“吧嗒”声,像一条脱水的鱼。
走到第 27 步时,他听见背后有链条空转的声音。
回头——杨博文没走,单脚蹬地,慢悠悠地跟在他身后 3 米远。
阳光把少年的影子压成扁扁一片,恰好铺进卤水沟,像一条黑色的桥。
“送你。”杨博文说。
左奇函想说不用,嗓子却被盐渍得发干,只挤出一句:“鞋坏了。”
杨博文低头,看见他左脚大拇趾上贴着一片树叶——那是他刚才顺手摘的槐叶,用来垫破鞋底的。
树叶边缘已经卷曲,叶脉被汗水泡得透亮,像一张缩小的透明地图。
02 二八大杠的后座
06:52,左奇函坐上后座。
杠是铁的,漆掉得七零八落,露出暗红色的锈。
锈屑混着盐粉,在他大腿内侧磨出一层淡粉色的痕,像被砂纸轻轻擦过。
杨博文踩第一下踏板,链条“咔啦”一声咬合,带动后轮滚过盐埂。
盐粒被轮胎挤压,发出极细的“噗噗”声,像极小的鞭炮。
风从两人之间穿过,带着盐田特有的腥甜。
左奇函的 T 恤被风鼓起,下摆拍打杨博文的后背,发出“啪、啪”的节奏。
他能闻到杨博文身上的味道:汗、海盐、以及一点点劣质肥皂的檀香味——
那肥皂是母亲用猪胰子和烧碱自制的,夏天容易化,黏糊糊地装在铁皮盒里。
03 槐树林的阴凉
07:05,车子拐进盐田旁的槐树林。
林子不大,只有 37 棵槐树,树龄 20 年左右,树干上布满蝉蜕。
蝉声像一把巨大的锯子,从树冠顶端直锯到耳膜。
杨博文刹住车,左脚踩地,右脚还搭在踏板上,链条空转 3 圈后静止。
“歇会儿。”他说。
左奇函跳下车,脚心踩在槐树林的泥土上,软得让他差点跪下去。
泥土是深褐色的,带着昨夜潮气的余韵,表面浮着一层极细的槐花粉,像撒了金粉。
杨博文把车靠在槐树干上,从裤兜里掏出一把折叠小刀。
刀是铁片磨的,刃口薄得能看见一条亮线。
他挑了一棵最老的槐树,在树皮上刻字。
木屑像浅黄色的雪,一片片落在脚背,带着树脂的清香。
刻完,他把刀递给左奇函。
树皮上留下新鲜的伤口:
“L & Y 1991.7.14”
字母深 2 毫米,边缘渗出透明树汁,像眼泪。
04 刀与叶
左奇函接过刀,却不知道该刻什么。
杨博文从地上捡起一片完整的蝉蜕,放在他掌心。
蝉蜕轻得像没有重量,壳背裂口处有一丝极细的金色纹路——那是蝉在最后一次蜕皮时留下的血线。
“替我留着。”杨博文说,“等它变黄,我们就再见。”
蝉蜕在左奇函掌心微微颤动,其实是他自己的脉搏。
05 回家
07:20,杨博文把左奇函送到土坯房门口。
门槛是水泥的,中间有一道裂缝,缝里长出一株马唐草,草叶上沾着尘土。
左奇函的母亲站在门内,围裙上沾着面粉,手里拎着一根擀面杖。
她看见杨博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进来喝口水吧。”
杨博文摇头,车把一转,链条发出清脆的“哗啦”,像一条游走的铁蛇。
左奇函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槐树林尽头,低头发现门槛上落着一粒盐。
他弯腰捡起,盐已经被太阳烤成半透明,像一颗极小极小的冰。
06 房间里的汽水瓶
07:35,左奇函回到自己房间。
房间 12 平方米,一张铁架床,一只五斗柜,一只书桌。
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大众电影》海报,林青霞在笑,唇角有一颗痣。
他把汽水瓶放在桌面上,瓶底立刻在玻璃上凝出一圈水雾。
从抽屉里翻出一张草稿纸,用铅笔描摹蝉蜕的形状。
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像另一场更小的蝉鸣。
描完,他把蝉蜕夹进日记本第 27 页——那里已经夹着一片槐叶。
日记本的锁是坏的,钥匙早就丢了,开合处用一根白线缠了三圈。
07 夜里的回声
22:10,整个塘沽停电。
左奇函躺在床上,听见隔壁父亲在咳嗽,一声接一声,像钝锯锯木头。
他伸手去摸床底的汽水瓶,瓶子已经温热,瓶壁上的水雾早变成了盐霜。
他把瓶口对准窗外的月亮,看见盐霜在月光下闪出幽蓝的光。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杨博文指尖的温度——
比盐粒烫,比太阳凉。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