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冰凉将埃兰从混乱的梦境中拽出。他猛地睁开眼,倒抽一口冷气,却呛了满口的荧光孢子。它们在他的呼吸中闪烁,如同微型的活体星辰。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由巨大发光真菌构成的穹顶之下,身下铺着某种异常柔软的苔藓,散发着淡淡的草木清香。
“呼吸慢一点,上层人。这里的空气对你的肺来说太‘浓’了。”
埃兰转过头,看见凯正靠在不远处的菌柱旁,手中把玩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匕首——刀刃似乎是某种生物的荧光螯肢打磨而成。他的金色瞳孔在昏暗的环境中如同两盏明灯,带着审视的光芒。
埃兰尝试坐起,一阵剧烈的疼痛从他左肩与机械臂的连接处炸开。他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布满冷汗。
“你的金属手臂不喜欢这里。”凯的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嘲讽,“幽烬深渊的孢子环境对精密机械是致命的。它们会加速‘锈蚀’——无论是对生物组织,还是对你们造的那些铁疙瘩。”
埃兰低头查看自己的机械左臂。原本光滑的银白色金属表面此刻布满了斑驳的锈红色痕迹,关节处不时迸发出微弱的、不稳定的电弧。神经接口传来阵阵灼烧般的剧痛,提示着系统正在持续受损。更让他心惊的是,他注意到自己右手小臂上那些因长期接触能量塔而生的、灰败的锈蚀病纹路,颜色似乎变浅了一些。
“你对我做了什么?”埃兰警惕地问道,声音因虚弱而沙哑。
“做了什么?”凯嗤笑一声,走上前来。他并未穿盔甲,只着一件深色的、看似由某种韧皮编织的贴身衣物,勾勒出精悍的身形。他裸露的右臂上,那些复杂的荧光纹路如同有生命般缓缓流动。“应该是你对我做了什么,工程师大人。”
他蹲下身,毫不客气地抓住埃兰的右手腕,将他的小臂展示出来。埃兰试图挣脱,却惊讶地发现对方的力量大得惊人。
“看清楚了。”凯将自己的右臂与之并排放在一起。奇异的景象发生了:当两人的皮肤靠近时,埃兰手臂上的灰色纹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进一步淡化,而凯手臂上的荧光纹路也同步减弱,光芒变得稀薄,仿佛能量正在被抽离。
“这…这是怎么回事?”埃兰震惊地看着这违反所有能量定律的现象。虹瞳的能量与深渊的孢子能量应该是相互排斥,甚至彼此毁灭的。
“我们称之为‘湮灭反应’。”凯松开手,站起身,语气变得凝重,“两种截然相反的能量短暂接触时会相互抵消。对你而言,这似乎缓解了那种侵蚀你生命的‘锈蚀病’。但对我…”他抬起自己的右臂,那些荧光纹路正在缓慢地恢复亮度,但过程似乎带着一种痛苦的滞涩感,“…这会削弱我与孢子的联结,甚至可能危及生命。我们守护者依靠这种共生关系存活。”
埃兰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用他所知的科学理论来解释这一切。“能量中和?但这不可能…熵增定律…能量转换效率…”他喃喃自语,职业习惯让他陷入了学术思考,暂时忘记了自身的处境。
凯看着他,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上层人,你的理论在这里行不通。深渊有自己的法则。”他朝穹顶入口歪了歪头,“能站起来吗?大祭司要见你。你可是…非常特别的‘客人’。”
每动一下都带来新的痛苦,但埃兰还是咬牙撑起了身体。他跟着凯走出栖身的菌屋,眼前的景象让他瞬间忘记了呼吸。
他正身处一个巨大的地下空腔中,规模远超他的想象。头顶是高耸的、发出柔和蓝绿色光芒的穹顶,那是由无数巨大的、相互联结的荧光真菌构成的天然建筑。空中漂浮着如同水母般的发光孢子群,缓慢游弋,将变幻的光影投洒在下方的世界。
错落有致的建筑依附在巨大的菌杆和岩壁上,它们并非金属造物,而是由活着的真菌、编织的坚韧菌丝、打磨过的发光晶体和废物中的机械残骸巧妙结合而成。蜿蜒的阶梯和藤蔓编织的吊桥连接着各个区域。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带着腐殖质和奇异花香的气息,孢子像永不停歇的微光尘埃般缓缓飘落。
人们——深渊的居民——在下方活动。他们的肤色大多苍白,似乎适应了弱光环境,许多人脸上、手臂上有着发光的纹身或天然的生物荧光标记,如同凯一样。他们穿着由皮革、菌类材料和旧世界织物混搭的衣物。埃兰看到孩子们追逐着发光的飞虫,工匠们用散发着热气的工具加工着晶体和金属,战士们擦拭着那些生物荧光武器。他们的目光偶尔会投向高处的凯和埃兰,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警惕,甚至是一丝敌意。
这是一个充满生机、完全自成一体的世界,与镜光之城冰冷、精确、金属轰鸣的科技感形成了极端对比。这里粗犷、原始,却又蕴含着一种奇异的、鲜活的美感。
“这里就是孢光庇护所。”凯的声音在一旁响起,“幽烬深渊中最大的守护者聚居地之一。也是你们上层人一直试图寻找、摧毁或…剥削的地方。”他的话语末尾带上了一丝冷意。
他们沿着一条环绕巨大中心菌杆的螺旋坡道向下行走。埃兰的机械左腿(他同样有一条机械义肢小腿,用于平衡左臂的重量)运作得有些艰难,发出不祥的摩擦声。凯注意到了,但并没有放缓脚步或出手相助。
“诺顿博士…”埃兰艰难地开口,试图打破沉默,也试图获取信息,“镜光之城的首席科学家。他知道这里?他知道…你们?”
凯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笑。“哦,他当然知道。他不仅知道,他还非常、非常感兴趣。”他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埃兰,金色瞳孔中燃烧着压抑的怒火,“你知道那些‘失踪’的锈蚀病患者最终去了哪里吗?你知道为什么最近深渊里的巡逻队越来越频繁地遭遇你们的自动机械吗?诺顿博士一直在捕获我的族人,工程师。用他们来做实验,试图剥离和控制孢子能量,或者干脆把他们当成消耗品,去测试他的新武器,对付他无法亲自下来的地方!”
埃兰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知道能量塔有异常,知道锈蚀病可能与能量有关,甚至怀疑诺顿有所隐瞒。但他从未想过…这是系统性的、蓄意的人体实验和侵略。
“我…我不知道…”他喃喃道,一种深刻的罪恶感和恶心感攫住了他。他一直在为那个系统工作,甚至间接维护着它。
“现在你知道了。”凯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所以,当你见到大祭司时,最好想清楚你的价值是什么。我们对来自上层的‘礼物’…尤其是诺顿送来的‘礼物’,容忍度非常非常低。”
他们来到一扇巨大的、由交织的发光菌丝和厚重晶体构成的门前。两位身材高大、全身覆盖着生物荧光盔甲、手持能量长矛的守卫站在那里。他们的目光掠过凯,落在埃兰身上时,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和审视。
凯与他们交换了一个埃兰无法理解的眼神和几个简短的音节,似乎是他们的语言。守卫迟疑了一下,然后退开,那扇巨大的菌丝之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门后是一个更加广阔的空间。中央是一个散发着强烈能量波动的巨大荧光池,池水中涌动着浓郁到几乎化为液体的孢子能量。池边环绕着各种奇异的、仿佛天然生成的晶体仪器和菌类生物结构。
一位身影站在荧光池边。她非常高挑,身披一件由无数发光纤维织成的长袍,苍白的脸上布满了繁复而古老的荧光纹路,几乎看不清原本的容貌。她的眼睛是纯粹的、没有瞳仁的乳白色,却仿佛能看穿一切。她手中握着一根扭曲的、顶端镶嵌着一颗巨大脉冲光核的木杖。
这就是大祭司。
她的“目光”落在埃兰身上,埃兰立刻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压力,仿佛自己的每一个念头、每一次呼吸都被洞悉。
“凯·厄斯之子,”她的声音空灵而苍老,直接在他们的脑海中响起,而非通过空气传播,“你带来了…漩涡的中心。”
凯微微躬身,态度恭敬。“大祭司安珀拉。如您所预见,他在坠落中幸存。并且…他展示了那种特性。”
“湮灭与共生…”大祭司安珀拉向着埃兰的方向抬起一只手。埃兰感到一股温和但无法抗拒的能量场扫过他的身体,重点在他的机械臂和右臂的锈蚀纹路上停留。同时,她另一只手中的木杖光核脉冲频率加快,似乎在与埃兰体内的某种东西产生共鸣。
“来自虹瞳的毒,与幽烬的光,在你体内交织。”安珀拉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奇,“痛苦…但亦是平衡的种子。古老的预言正在低语…”
她突然转向凯:“诺顿的造物正在啃噬西方的古老菌林。它们被一种新的能量信号引导…一种贪婪的信号。”她的乳白色“目光”似乎穿透了岩壁,望向远方。“他在寻找…源生之核。”
凯的脸色骤然一变。“他不可能知道…”
“他知道的比我们想象的更多,厄斯之子。他的触须正在深入。”安珀拉的声音变得急迫,“这个来自上层的孩子…他既是钥匙,也是锁。他的痛苦,他的存在,与诺顿的野心直接相连。”
她终于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到埃兰身上。“告诉我,虹瞳的工程师埃兰。你为何被你的造物主追逐?你带来了什么真相?而你…又愿意付出什么,来弥补你的世界对我的子民造成的创伤,以及拯救你自己那被双重火焰灼烧的灵魂?”
埃兰站在那强大的存在面前,感受着左臂的剧痛和右臂残留的奇异舒缓,听着那关乎两个世界命运的指控与询问。他深吸了一口饱含孢子的空气,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将决定他是在这里找到救赎,还是迎来终结。
他开始讲述。从能量塔的异常读数,到诺顿报告中的隐瞒,再到自己被追捕和坠落。他尽可能清晰、客观,展示数据核中的片段证据。当他提到那些异常谐波与锈蚀病病理的匹配时,大祭司手中的木杖发出了低沉嗡鸣。
“…我不知道诺顿博士的所作所为,直到凯告诉我。”埃兰最后说道,声音因诚实而坚定,“但我相信我的发现。虹瞳正在被用于某种…可怕的目的。而我,似乎巧合地,成为了一个意外的变量。”
安珀拉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打断。当埃兰说完后,空间内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只有荧光池能量涌动的声音。
“巧合是命运谦逊的别名,孩子。”安珀拉最终开口,“你所携带的‘毒’,与你所引发的‘湮灭’,或许正是打破诺顿黑暗计划的关键。但这也意味着,你将置身于风暴的最中心。”
她转向凯:“凯·厄斯之子,古老的羁绊将你与他联结。守护他,也观察他。他的命运与幽烬深渊的存亡,现已交织。”
凯的表情复杂,但他还是深深低下头:“遵从您的指引,大祭司。”
安珀拉又对埃兰说:“你可以留在孢光庇护所,埃兰工程师。我们将尝试缓解你的痛苦,并学习你带来的…另一种真相。但记住,信任如同孢光,需要黑暗才能显形,并且极易消散。”
会见似乎结束了。埃兰感到一阵虚脱。他得到了暂时的安全,但也背负上了更沉重的担子。
当他和凯离开大祭司的圣所,重新走在庇护所那荧光缭绕的通道中时,凯突然开口,语气比之前稍微缓和了一些,但仍带着距离感:
“看来你暂时死不了了,工程师。但别高兴得太早。诺顿想要你,大祭司想用你,而你自己…”他瞥了一眼埃兰那不断发出细微故障声的机械臂,“…似乎快要散架了。首先,你得活下去。跟我来,也许老莫格有办法让你的铁胳膊别再吵个不停。”
一丝微弱的希望,混合着巨大的不确定性,在埃兰心中升起。他跟着凯,更深地步入这片陌生而瑰丽的幽暗世界,并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漩涡。
(第三章 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