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格的特调釉浆像一层温热的、活着的皮肤包裹着埃兰的机械左臂。那深入骨髓的瘙痒感并未完全消退,但它已从一种令人疯狂的干扰,转变为一种持续的、提醒他自身存在的背景嗡鸣。机械臂的运作虽然远未恢复到在镜光之城时的流畅精准,但至少不再发出濒死的哀嚎,能量传输也稳定了许多。这让他得以稍微集中精神,去观察和理解这个收容了他的陌生世界。
孢光庇护所的生活遵循着一种与镜光之城截然不同的节奏。这里没有精准的原子钟报时,没有能量潮汐的周期性起伏指引作息。时间似乎由穹顶真菌的光芒强弱、空中孢子云的流动速度、以及某种深植于居民体内的生物钟来共同标记。
埃兰被安排住在靠近庇护所边缘的一个小型菌屋里,这里曾经是一处储藏间,相对安静,也方便凯“监视”——这是凯的原话。屋内陈设简单,一张铺着柔软苔藓和兽皮的床铺,一张菌木桌子,还有一个不断滴淌着清冽地下水的石臼,用于饮用和清洁。空气里始终弥漫着那股独特的、混合了生命与腐朽的气息。
几天下来,埃兰通过观察和有限的交流,慢慢拼凑出守护者社会的一些轮廓。这是一个以与孢子能量共生程度为核心划分阶层的社会。像凯这样天生拥有强烈荧光纹路、能自如操控孢子能量的战士和猎手地位崇高,他们负责庇护所的防御和外出狩猎、巡逻。而像老莫格这样没有显著共生痕迹,但掌握特殊技艺(如机械维修、晶体加工)的人,也凭借其不可替代性拥有一定的尊重。大部分普通居民则从事种植发光菌类、驯养温顺深渊生物、编织、育儿等工作。大祭司安珀拉则是精神领袖和最终决策者,她的预言和与“深渊意志”的沟通能力指引着族群的方向。
埃兰的存在,无疑在这个相对封闭的社会里投下了一颗石子。当他跟着凯在螺旋坡道上行走,或者独自尝试熟悉环境时,总能感受到那些投来的目光。好奇、警惕、畏惧、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仇恨。他听说过一些低语——“诺顿的探子”、“带来厄运的上层人”、“毒焰携带者”。孩子们会远远地跟着他,但一旦他回头,就会像受惊的发光鼠一样尖叫着跑开。
他能理解这种敌意。从他们的视角看,他来自一个正在系统性伤害甚至灭绝他们的世界。他的机械臂,他的制服残片,他呼吸的方式,都在彰显着他的“异类”身份。
唯一对他保持恒定态度的,似乎只有凯。那种态度是公事公办的冷淡,混合着一种基于大祭司命令的责任感,以及或许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因“湮灭反应”而产生的好奇。
这天清晨(根据埃兰体内残存的生物钟判断),凯来到埃兰的菌屋外,扔给他一套折叠好的衣物。 “换上。你的那身破布,令人大笑的‘上城垃圾’。”凯的语气一如既往地直接,“今天带你去看看诺顿的‘恩赐’。”
埃兰展开衣物。这是一套守护者风格的装束:深色的韧皮长裤,一件灰绿色的、用某种柔软菌丝编织的束腰上衣,还有一件磨损的旧皮背心。没有多余的装饰,实用而朴素。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背过身,换下了那身早已破烂不堪的镜光之城工程师制服。当他脱下上衣时,能感受到凯的视线落在他裸露的后背上——那里除了旧日训练留下的伤疤,还有几处隐约可见的、新近浮现的灰色纹路,锈蚀病的痕迹并未完全消失。
换上新衣,陌生的织物触感贴着皮肤,带着一股淡淡的矿物和植物的混合气味。他感觉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正在被这个环境所“包裹”,尽管内心依然是个异乡人。
“看起来依然像个迷路的工程师,不过至少没那么刺眼了。”凯评价道,扔过来一小块用叶子包裹的干粮,“吃了。路上没时间给你找吃的。”
干粮口感粗糙,带着坚果和未知根茎的味道,并不难吃,但显然与镜光之城合成的营养膏天差地别。
他们再次踏上庇护所的螺旋主道,但这次没有向下,而是向着庇护所上层的一个偏僻出口走去。越靠近出口,空气中的孢子浓度似乎越高,光线也更加幽暗,依靠墙壁上镶嵌的发光晶体和地衣提供照明。守卫也明显增多,他们看到凯时点头致意,看向埃兰的眼神则充满了审视。
穿过一道厚重的、由巨大兽骨和强化菌丝构成的闸门,他们终于走出了孢光庇护所的主体结构。
眼前的景象让埃兰再次屏住了呼吸。
他们站在一处巨大的天然岩石平台上,下方是幽烬深渊更加辽阔、更加光怪陆离的景象。望不到顶的穹壁向两侧无限延伸,上面覆盖着密密麻麻的、发出各色光芒的菌丛、地衣和晶体矿床。巨大的、形态奇特的发光植物如同森林般生长在深渊底部,其间蜿蜒着闪烁着毒液般荧光的河流。空中,庞大的、如同蝠鲼般的生物拖着发光的尾迹在孢子云中缓缓游弋,发出悠远而空灵的鸣叫。远处,一些区域笼罩在永不消散的、闪烁着危险电弧的浓密孢子雾中。
这是一种令人心生敬畏的、原始而壮丽的美,同时也充满了未知的危险。
“很美,不是吗?”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但也无比脆弱。诺顿的机器正在吞噬这一切。”
他指向一个方向。埃兰极目远眺,在至少数公里外,一片巨大的、散发着柔和蓝光的菌林边缘,他看到了一片不协调的、刺眼的景象:大片大片的区域变得黯淡无光,仿佛被剥去了生命。甚至能看到一些微小的、反射着金属光泽的点在其中移动,所过之处,光芒进一步熄灭。
“那是荧光蕨林,已经存在了上千年。”凯的声音变得冰冷,“现在,它正在被诺顿的自动采矿机和净化单位成片铲除。它们吸取生命能量,剥离有价值的晶体和孢子样本,留下无法再生的荒芜和污染。”
埃兰感到一阵寒意。这不再是报告上的数据,而是赤裸裸的、发生在眼前的毁灭。
“他为什么…”埃兰刚开口,就被凯打断。
“为什么?为了能量,为了材料,为了征服,或者只是因为他能够做到!”凯的拳头攥紧,手臂上的荧光纹路因情绪波动而明亮起来,“他认为深渊是未开化的荒地,我们是需要被‘净化’的变异体,这里的资源都应该被虹瞳吸收,用于维持你们那座悬浮天堂的运转!”
就在这时,凯突然猛地将埃兰拉向一块岩石后方,压低了他的身体。“嘘!别动!”
埃兰的心脏怦怦直跳,顺从地蹲下。他顺着凯警惕的目光望去。
只见远处高空的孢子云层中,一个模糊的、有着不规则金属轮廓的影子正在缓慢移动。它不像深渊的生物,它移动的方式更加僵硬,带着一种机械特有的、无情的精确性。它的表面似乎覆盖着某种暗色的涂层,只有偶尔调整姿态时,才会反射出下方菌林的一丝微光。
“诺顿的‘幽影侦察者’。”凯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厌恶,“一种隐形的无人机,专门适应深渊环境。它在绘制地图,扫描生命特征,寻找庇护所的入口,或者…寻找特定的能量信号。”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瞥了埃兰一眼。
那架无人机在空中悬停了片刻,似乎在确认方向,然后向着更远处,那片被侵蚀的蕨林方向飞去,最终消失在浓密的孢子雾中。
埃兰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不仅仅是被追捕,他本身就是一個信标,一个可能将灾难引向这个庇护所的信标。
“它…发现我们了吗?”
“不确定。这里的孢子干扰很强,但只要它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能量波动——比如你机械臂的,或者我们之间那种该死的‘湮灭反应’——它就可能汇报上去。”凯站起身,脸色凝重,“我们得回去了。这里不安全。”
返程的路上,两人都沉默了许多。埃兰沉浸在一种混合着震撼、愧疚和恐惧的情绪中。他亲眼看到了诺顿野心的实据,也意识到了自己处境的危险程度。
就在他们即将重新进入庇护所闸门时,凯突然停下了脚步,猛地转头看向侧后方一片黑暗的岩石裂缝。
“谁在那里?”他厉声喝道,手中的生物荧光匕首瞬间弹出,发出低沉的嗡鸣。
埃兰紧张地望过去,只见那片阴影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蠕动了一下。然后,一个矮小的、佝偻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老的守护者,脸上的荧光纹路已经变得极其黯淡和模糊,几乎难以辨认。他的眼睛浑浊,穿着破烂的皮袍,手里拄着一根歪歪扭扭的菌木杖。他看起来虚弱不堪,但当他看向埃兰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种异常狂热的光芒。
“厄斯之子…凯…”老者的声音沙哑得像摩擦的石头,“你带回了…带回了那个…”
凯皱起眉头,挡在了埃兰身前。“腐眼泽克。回到你的洞穴去。这里没你的事。”
但被称为腐眼泽克的老者并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蹭了几步,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埃兰,鼻子用力吸着气,仿佛在嗅闻什么。
“我闻到了…我闻到了!”他兴奋地低语,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癫狂,“虹瞳的毒焰…是的…但还有…还有另一种味道!古老的!沉睡的!”
他突然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埃兰:“他是钥匙!是的!开启古老宝藏的钥匙!诺顿寻找的…但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真正的宝藏是什么!哈哈!”
凯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泽克!你的疯话没人想听!立刻离开!”
“疯话?”泽克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刺耳,“厄斯之子,你和你那保守的大祭司一样盲目!平衡?共生?过时的观念!唯有融合!唯有吞噬!让他触摸源核!让毒焰与孢光彻底燃烧!我们将获得…获得…”
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蜷缩成一团。再抬起头时,那狂热的光芒似乎减弱了一些,只剩下疲惫和一种深沉的、令人不安的渴望。
“记住,上层小子…”他喘息着对埃兰说,“他们害怕你带来的变化…但变化…才是深渊的本质…”说完,他蹒跚着,重新退回了那片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闸门前的守卫显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但看到凯处理,便没有介入。
“那是谁?”埃兰心有余悸地问,那个老者的眼神让他脊背发凉。
“一个被孢子的幻想吞噬的老糊涂。”凯收起了匕首,但眉头依然紧锁,“他年轻时在一次勘探中遭遇了强烈的孢子风暴,大脑受到了永久性损伤。整天胡言乱语,说什么古老宝藏、终极融合之类的疯话。离他远点。”
但埃兰注意到,凯在说这些话时,眼神中有一丝难以捕捉的闪烁。那个腐眼泽克的话,似乎触动了他某些不愿提及的东西。
“源核…是什么?”埃兰追问,“他说的古老宝藏…”
“我不知道!”凯突然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他,语气生硬,“都是疯子的臆想!走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率先走进了闸门,不再给埃兰提问的机会。
埃兰回头望了一眼那片重归寂静的阴影。腐眼泽克的话语像一颗种子,落入他心中。“钥匙”、“融合”、“真正的宝藏”…这些词语与诺顿的野心、大祭司的预言、以及他和凯之间奇异的反应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更加复杂难解的图景。
他感觉到,幽烬深渊隐藏的秘密,远比他看到的,甚至比凯愿意告诉他的,要深邃得多。而那低语,似乎才刚刚开始。
(第四章 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