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相对安全的庇护所内部，之前在外界感受到的压迫感并未消散，反而转化为一种沉甸甸的、萦绕心头的疑虑。腐眼泽克那双狂热而浑浊的眼睛，和他那些支离破碎的呓语，如同附骨之疽，在埃兰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钥匙…”“融合…”“真正的宝藏…”
凯显然不愿多谈那个老疯子，他的沉默本身就像一道屏障。但埃兰的工程师头脑无法忽视这些信息碎片，即便它们来自一个“被孢子幻想吞噬”的人。在镜光之城，最疯狂的假设有时恰恰是突破性发现的起点。
接下来的几天，埃兰在相对有限的自由范围内，开始有意识地收集信息。他观察守护者的日常生活，聆听他们交谈的片段（尽管语言不通，但语气和肢体语言能传达很多），并向偶尔能遇到的态度稍显缓和的人——比如老莫格——提出谨慎的问题。
他从老莫格边骂边干的唠叨中得知，守护者文明的历史远比镜光之城想象的要悠久。他们并非“变异体”，而是早已适应并与之共生的古老族裔的后代。“源核”这个词，莫格也含糊地提到过，称之为“古老传说的屁话”、“地底深处没人能找到的玩意儿”，但他那只机械义眼在说这话时却不自然地转向别处。
埃兰也更加留意自身的变化。他右臂的锈蚀病纹路在庇护所环境中确实没有继续恶化，甚至偶尔与凯无意间的靠近时，还会有轻微的、暂时的淡化。但同时，他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中不再是镜光之城冰冷的数据流和金属通道，而是无边无际的、翻涌的荧光孢子海，海底深处有什么巨大而古老的东西在缓慢搏动，发出如同召唤般的低鸣。有时，他还会梦见腐眼泽克那张脸，在孢子海中浮沉，反复说着“钥匙”。
这些梦如此真实，醒来后他往往感到精神疲惫，仿佛整夜未眠，空气中孢子的味道也似乎变得更加浓重。
凯依旧负责“看管”他，带他熟悉庇护所的各个功能区，了解基本的生存法则。他们的交流依旧局限于必要的范围，但那种因“湮灭反应”而产生的、无形的张力始终存在。一次在穿过一条狭窄的菌丝吊桥时，为了避免与对面来的战士相撞，凯下意识地拉了一下埃兰的手腕。
瞬间的接触，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两人都同时猛地抽回了手。
对埃兰而言，那感觉并非纯粹的疼痛或舒缓，而是一种极其奇异的、冰与火交织的冲击，仿佛某种深层的电路被瞬间接通又断开，带来一阵短暂的战栗和空虚感。他看到凯的手臂荧光也明显黯淡了一下，凯的眉头紧皱，呼吸似乎有片刻的停滞。
“小心点。”凯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他率先走过了吊桥，没有回头。
埃兰看着他的背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他们之间的这种联系，绝非简单的能量中和。它更像是一种…共鸣，一种深入彼此生命本质的、不受控制的相互影响。这感觉令人不安，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吸引力。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庇护所穹顶的真菌光芒调节到最柔和的时段），埃兰被带到了庇护所的中心区域——荧光池附近的一个开阔平台。这里被称为“聚言地”，是守护者们聚集议事、分享消息、有时甚至举行仪式的地方。
平台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气氛显得有些凝重。大祭司安珀拉站在中央，她的乳白色眼眸仿佛能穿透穹顶，望向远方。凯站在她身侧，脸色冷峻。几位身上带伤的战士正在激动地汇报着什么，他们的语言埃兰听不懂，但从肢体动作和焦虑的语气中，能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
老莫格也在人群边缘，正检查着一些带回的装备残片，嘴里不停地咒骂着。埃兰悄悄靠近他。
“…该死的、天杀的、啃金属的诺顿杂种！”莫格抓起一块扭曲的、边缘还带着熔化痕迹的金属板，上面有一个清晰的、属于镜光之城军械部的徽标。“看看他们干的好事！‘清道夫’！而且是新型号！能量武器能直接烧焦孢囊群，连地衣都不长了！”
埃兰的心沉了下去。“清道夫”是镜光之城用于极端环境作业和区域“净化”的大型自动机械，战斗力惊人。
“发生了什么？”埃兰用这几天学到的几个简单守护者词汇混合着手势问道。
莫格看了他一眼，似乎因为愤怒而暂时放下了隔阂。“发生了什么？你的好同僚们又前进了！在西北方的晶化峡谷！那里有我们最重要的几个荧光孢囊养殖场，还有…还有几个古老的共鸣晶洞！”他挥舞着那块残片，“巡逻队试图阻止，差点全军覆没！这些新‘清道夫’比以前更快，更硬，而且它们好像…好像能预测我们的攻击模式！”
预测攻击模式？埃兰立刻想到了诺顿博士。他一定是在之前与守护者的冲突中收集了数据，改进了他的自动机械的算法。这种冷酷的效率，正是诺顿的风格。
这时，大祭司安珀拉的声音响起，空灵而威严，回荡在每个人心中。她显然是在总结情况并下达指令。埃兰看到周围的守护者们脸上露出了愤怒、忧虑，但更多的是坚定的神色。
凯接到了明确的命令。他点了几个精锐战士的名字，包括那天在闸门遇到的两位。他们迅速集结，准备出发。
就在队伍即将离开聚言地时，凯突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埃兰的方向。他的金色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锐利。他似乎在犹豫什么，最终，他对埃兰做了一个“跟上来”的手势。
埃兰愣了一下，随即立刻快步跟上。老莫格在他身后嘟囔了一句：“嘿，小子，别去拖后腿！”
埃兰跟上凯的小队，他们行动迅捷，沉默无声，如同融入阴影的猎手。埃兰尽力跟上，他的机械腿在粗糙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与守护者们几乎无声的脚步形成对比。
他们并没有离开庇护所，而是沿着一条隐蔽的通道，来到了一个位于庇护所岩壁高处的突出观测平台上。从这里，可以通过一个巧妙伪装的晶体透镜阵列，观察到远方晶化峡谷的一部分景象。
凯将眼睛凑到一个透镜前，仔细观察着。片刻后，他示意埃兰过来。
埃兰深吸一口气，凑到另一个透镜前。
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一阵抽搐。
峡谷中，三台庞大的、如同巨型蜘蛛般的“清道夫”MK-III型正在作业。它们的多条机械臂上装备着旋转的切割锯、高能激光发射器和吸取探针。所到之处，那些散发着柔和跳动的光芒的巨大孢囊被无情地切割、吸取，变成黯淡的残渣。岩壁上美丽的晶体簇被激光熔毁或整个撬走。一些较小的守护者飞行坐骑（像是发光的蝠翼生物）在周围盘旋骚扰，发射出孢子能量弹，但效果甚微。“清道夫”表面的能量护盾轻易地挡住了大多数攻击，并且它们的移动和攻击极其高效，确实仿佛能预判守护者的行动。
其中一台“清道夫”似乎捕捉到了一个强烈的能量信号，它转向峡谷岩壁上的一个洞口——那大概就是莫格提到的“共鸣晶洞”。它的一条机械臂抬起，发射出一道炽热的蓝色光束，开始切割封堵洞口的晶体大门。
“它们在寻找…”埃兰喃喃自语，诺顿对能量和特殊物质的贪婪在他脑海中清晰起来。
“它们在毁灭。”凯的声音冰冷如铁。他拳头紧握，手臂上的纹路因愤怒而明亮灼热。“为了你们那座塔的‘纯净’。”
就在这时，观测平台上的一个由菌丝和晶体构成的装置突然发出了柔和的脉冲光晕，同时一种低沉的有节奏的嗡鸣声响起。
凯和战士们的神色瞬间变得无比肃穆，甚至带有一丝敬畏。他们全都转向了庇护所中心的方向——虽然在这里看不到荧光池，但那嗡鸣声似乎源自那里。
“大祭司启动了深层共鸣。”凯低声对埃兰解释，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她在尝试与深渊意志沟通，寻求指引…或者力量。但这很危险，非常消耗精力，而且…容易引来不好的东西。”
嗡鸣声越来越响，仿佛整个庇护所，乃至周围的岩壁都开始轻微震动。空气中的孢子开始以某种规律舞动，光芒闪烁的频率也发生了变化。
远方峡谷中的“清道夫”似乎也侦测到了这股异常的能量波动，它们暂时停止了作业，传感器阵列警惕地转动着，对准了庇护所的大致方向。
埃兰感到自己的机械臂开始微微发热，一种奇异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那嗡鸣声与他体内的某种东西——无论是锈蚀病的残留，还是机械臂的能量核心——产生了细微的共鸣。同时，他右臂那些黯淡的纹路也似乎开始隐约发热。
更强烈的是，他再次感受到了那种来自梦境深处的、古老而巨大的搏动。这一次，它不再模糊，而是变得更加清晰，仿佛就在脚下极深极深的地方，有什么东西正被这嗡鸣声逐渐唤醒。
低语变成了轰鸣。
幽烬深渊，正在回应。
凯猛地看向埃兰，金色瞳孔中充满了惊疑不定。“你…感觉到了什么？”
埃兰无法回答。他只觉得心跳如鼓，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预感攫住了他。腐眼泽克的疯话再次回响—— 他是钥匙。
而锁孔，似乎正在脚下深处显现。
（第四章 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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