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法国,萨默塞特郡边缘的圣克莱尔别苑还笼罩在破晓前稀薄的雾气里。
这座古老的庄园并非家族的主宅,更像是一处被时光遗忘的静谧居所,远离巴黎的喧嚣,也远离德文郡那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选择这里,或许是因为这里温和的气候更适合芙洛莉安,又或许只是因为它的与世隔绝,能最大限度地保证某种不为人知的宁静。
晨光尚未变得锐利,只是温柔地渗透,穿过东南塔楼小客厅那扇巨大的弧形落地窗,被层层叠叠的蕾丝窗纱细细筛过,最终落在室内时,已化作了朦胧的光晕,无声地照亮空气中缓慢浮动的、细小尘埃的金色轨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冷冽又温柔的香气,是清晨刚从温室剪下的白山茶,混合着古老橡木书架散发出的微涩气息,以及羊皮纸、墨水与精心保养的丝绒织物混合成的、属于古老家族的独特味道。
芙洛莉安就蜷缩在窗边那张巨大的、填充着天鹅绒的软榻里。
她身上穿着一件质料极软的珍珠灰色晨袍,领口和袖口缀着更繁复一些的蕾丝,衬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愈发白皙。
她那头极为罕见的、银白的头发,此刻如同被打碎的月光,凌乱地披散在肩头、背脊和软榻的靠垫上,几缕发丝黏在她因为微热而泛着淡粉的脸颊和纤细的脖颈上。
她似乎还未彻底清醒,雾灰色的眼眸半阖着,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柔和的阴影,眼神迷离地望着窗外逐渐苏醒的花园。
她的呼吸很轻,带着一种病弱之人特有的、小心翼翼的韵律。
那种娇贵和脆弱并非伪装,而是深深烙印在她的骨血里,成为一种令人下意识想要捧起手心去呵护的特质。
洛里斯就坐在她身侧的椅子里。他穿着熨帖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背脊挺直,已然显露出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克制。他比她年长三岁,眉眼继承了圣克莱尔家一脉相承的清冷轮廓,灰蓝色的眼睛通常像结着薄冰的湖面,缺乏属于少年的鲜活热气。
但此刻,那层薄冰似乎消融了,只余下专注的、近乎虔诚的柔和。
他手中拿着一把银背梳子,梳背上精细地雕刻着缠绕的山茶花枝蔓。
他的动作极其轻缓,生怕弄痛了半分,正一丝不苟地梳理着妹妹那些如同最纤细的蛛丝般容易纠缠的长发。
梳齿划过发丝,只带起极其细微的沙沙声,几乎要被窗外偶尔响起的鸟鸣掩盖。
他的指尖偶尔会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颈后或耳侧细腻的皮肤,每一次细微的接触,都让芙洛莉安如同被阳光晒暖了皮毛的猫,发出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满足喟叹,无意识地将身体更放松地陷进软榻里,朝他手指的方向偏过头,寻求更多。
她并不清楚这种近乎本能的渴望被称为“皮肤饥渴症”,她只是顺从身体和心灵的指引,靠近能让她感到舒适和安全的热源,尤其是洛里斯——她唯一被允许并渴望其触碰的兄长。
“哥哥,”她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软糯和一点鼻音,像浸了蜜糖的山泉水,“母亲说,猫头鹰可能就是这几天了。”
她说的是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
圣克莱尔是法国源远流长的纯血统家族之一,与布斯巴顿有着天然的联系。 庄园的温室里甚至常年盛开着马克西姆夫人私人赠送的、 magic 滋养出的蓝色鸢尾。
然而,孩子们的教育却并未遵循这条看似顺理成章的道路。
他们的母亲,艾拉薇娅,婚前来自英国一个同样古老但人丁稀少的家族,她内心深处更倾向于故乡的教育体系,认为霍格沃茨严谨又充满活力的氛围更适合子嗣的成长,尤其适合洛里斯这样早慧而内敛的性子。
而他们的父亲,常年奔波于欧洲大陆处理家族产业,对此并无不可,只是强调:“圣克莱尔家的人,在哪里都应当是最出色的。”
至于芙洛莉安……她的健康状况让所有关于未来的计划都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阴影,入学的事情被暂时搁置,无人轻易提起。
洛里斯梳发的手并未停顿,动作依旧平稳。“从苏格兰飞到萨默塞特,即使对于魔法部的猫头鹰,也需要时间。”他的声音平静,听不出太多急切或波澜,但对着她时,那语调总天然地比对待旁人温和几个度,像怕惊扰了停驻在花瓣上的蝶。
“但我希望它今天就来。”芙洛莉安微微侧过身,雾灰色的眼睛彻底睁开,望进他那双相似的、但颜色更深沉的灰蓝色眸子里,那里面清晰地映出她小小的身影。
“我想亲眼看看你的通知书。布斯巴顿的宫殿很美,我知道的,油画里见过……但我知道你更想去霍格沃茨。妈妈说过,那里的图书馆藏着连布斯巴顿都羡慕的孤本,禁林里有全世界独一无二的生物……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些,“你去了那里,以后就能给我讲很多不一样的故事了,对不对?”
她并非对家族内部细微的分歧毫无察觉,只是在她纯粹的世界观里,洛里斯的意愿和喜好高于一切传统和惯例。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最好的知识、最远的旅途、最精彩的故事,最终都应当属于她哥哥,然后再由他分享给自己。
洛里斯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算是默认。选择霍格沃茨,一方面确实源于母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和对那座古老城堡知识宝藏的向往,另一方面,则是一些更为深远的、不便与眼前不谙世事的娇贵人儿详谈的家族考量。
圣克莱尔家虽在法国根深蒂固,但近年来也需要更广阔的联系网络,而非仅仅固守在欧洲大陆一隅。
与英国古老家族的下一代建立联系,无疑是有益的。这些冰冷的算计,他自然不会对她提起。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园内鸟儿啼鸣的、有力的扑翅声由远及近。
一只羽毛略显风尘仆仆的灰林鸮,喙中衔着一个厚重的、颜色泛黄的羊皮纸信封,正用它的鸟喙叩击着玻璃窗。
房间内静谧慵懒的氛围被骤然打破。
洛里斯放下银梳,起身走向窗边。他推开沉重的窗扉,清晨微凉的空气立刻涌入,带来了室外植物的清新气息和猫头鹰身上特有的野性味道。
芙洛莉安轻轻瑟缩了一下,将晨袍的领口拉得更紧些,雾灰色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追随着那只猫头鹰。
那只猫头鹰姿态倨傲地跳进室内,将信扔在洛里斯早已伸出的手上,然后毫不客气地飞落到一旁书桌的边角上,开始梳理自己略显凌乱的羽毛,对房间内的两个人类投以漠然的一瞥。
信封是用质地厚实的羊皮纸制成,地址是用鲜艳的翡翠绿墨水书写的,笔迹清晰而优雅:法国,萨默塞特郡,圣克莱尔别苑,东南塔楼小客厅,洛里斯·德·圣克莱尔先生 收。信封背面蜡封是一个盾牌纹章,大写“H”字母周围圈着一头狮子、一只鹰、一只獾和一条蛇。
芙洛莉安从软榻上下来,赤着脚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像一片被风吹起的羽毛般悄无声息地飘到洛里斯身边。
微凉的手指自然地搭上他拿着信封的手臂,几乎将大半个体的重量倚靠着他,以便能更清楚地看到那封信的每一个细节。她身上那股清甜冷淡的山茶花香愈发清晰地将洛里斯环绕。
“是霍格沃茨的纹章,和母亲说的一样。”她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确认重要事项后的满足与期待,“快打开,哥哥。我想看。”
洛里斯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指尖微凉的体温和那份全然的、不容置疑的依赖。
他用拆信刀小心地划开蜡封,抽出里面稍薄一些的信纸,展开。
羊皮纸发出柔和的窸窣声。芙洛莉安的目光紧随着那些墨迹,逐字逐句地阅读,仿佛那是什么神圣的经文。
信的内容与无数巫师家庭收到的一般无二:校长阿不思·邓布利多的署名,列出所需书籍和装备的统一清单,开学日期是九月一日。但这一切对于第一次见到它的人来说,依旧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魔力。
“你需要一根魔杖,”芙洛莉安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羊皮纸清单,最终轻轻点在那行关于魔杖的文字上,像是在触摸一件圣物,“……还有一套素面工作袍……我们可以一起去对角巷吗,哥哥?母亲说过那是个神奇的地方。”
她抬起头,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期待,仿佛那不仅仅是一次采购,而是一场早已约定好的、仅属于他们两人的盛大冒险。
洛里斯垂眸看着她的眼睛,那层常驻的雾气因为兴奋而消散了不少,透出底下清澈明亮的光彩。他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尤其是在她用这种眼神望着他的时候。
“如果你那天的身体情况允许,”他谨慎地补充,永远将她的健康状况置于一切娱乐和期待之首,“我们会请示母亲。”
“我当然可以。”芙洛莉安的语气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那是被长期无微不至的骄纵呵护培养出的底气。
她似乎为了证明什么,更紧地抱住了他的手臂,脸颊轻轻贴在他熨帖的衬衫袖子上,下意识地摩挲着,感受着布料下传来的、令人安心的温热皮肤和平稳脉搏。
她只是顺从本能地寻求更近的接触与安抚,并不理解这源于某种难以言喻的、对亲密触碰的深切渴望。
洛里斯的身形有瞬间极其微小的僵硬,并非抗拒,而是一种深植于骨子里的克制反应。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芙洛莉安这种无意识的习惯,那个连她自身都未察觉、或许只有他知晓的秘密——她对信任且喜爱之人触碰的深切渴望与依赖。他沉默地纵容着,如同纵容她一切娇气的、不合时宜的小习惯,将这视为一种独属于他的、甜蜜而沉重的责任。
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因为动作而微微敞开的晨袍领口,左肩锁骨下方,那一小片细腻肌肤上,淡灰色的、宛若工笔画就的白山茶印记若隐若现,花瓣层叠,形态优雅天成,仿佛自出生起便由技艺最精湛的画师用最细腻的笔触描绘烙印于此,成为她身体的一部分,神秘而脆弱。
他最终没有抽开手,只是用空着的那只手,将那份承载着未来变化的录取通知书仔细地、平整地重新折好,放回信封内。
“还有一个月我才需要离开,”他说,声音低沉平稳,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誓言,“霍格沃茨的礼堂天花板上能看到星空。据说……他们厨房里的柠檬雪宝味道很特别。”
芙洛莉安笑了起来,那笑容温柔得像是最细腻名贵的白山茶花瓣在晨曦中层层绽放,纯净得不染尘埃。
她其实并不十分在意糖果的滋味,但她深切地在乎这份独一无二的、属于他们之间的许诺。
“好呀,”她应着,依旧倚靠着她的哥哥,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稳固、最温暖的壁垒和归处,声音软糯,“我会等你回来,把你看到的星空和柠檬雪宝的味道,都讲给我听。”
窗外的阳光终于穿透了晨雾,变得明亮而清澈,将依偎在一起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暖的金色光晕里。
离别的阴影尚未真正投射下来,它被妥善地隐藏在为期一个月的倒计时之后。
——
洛里斯将那只送信后便开始悠闲梳理羽毛的灰林鸮引至窗边特设的栖木上,喂了它一小条厨房备好的肉干。
猫头鹰满意地吞咽下去,发出低沉的咕噜声,随后便将头扭到背后,似乎打算就此补个回笼觉,对室内的人类不再投以任何关注。
晨光愈发透亮,将室内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浅金。那份厚重的录取通知书被洛里斯暂时放在一旁的小几上,羊皮纸的质感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温润。
芙洛莉安依旧倚靠着洛里斯,仿佛并未察觉哥哥需要空间去处理信件后续的事宜。
她雾灰色的眼眸追随着那只安顿下来的猫头鹰,轻声问:“它会在我们这里待很久吗?”
“不会。”洛里斯回答,目光也落在猫头鹰身上,语气是一贯的平静,“它休息够了,自己便会飞回送信驿站。魔法部的猫头鹰都很习惯长途跋涉。”他顿了顿,补充道,“之后霍格沃茨会有指定的猫头鹰用来通信,或许会更……稳定一些。”
“嗯。”芙洛莉安轻轻应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转回那封信上,仿佛那是什么具有无穷吸引力的磁石。
“哥哥,”她稍稍退开一点距离,好能仰头看清他的表情,但手指仍无意识地抓着他衬衫的袖口,“收到信……你高兴吗?”
洛里斯低头看她。
那双雾灰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好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为他而起的紧张。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认真斟酌答案。
“这是一种认可。”他最终选择了一个谨慎而客观的词,“意味着通往更深奥知识的大门被开启了。”他的回答一如他本人,理性而克制,听不出太多孩童应有的狂喜。
但芙洛莉安似乎听懂了他话语之下的重量。
她微微笑起来,那笑容让她苍白的小脸瞬间焕发出光彩:“我就知道你可以的。你一直都是最出色的。”她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坚信,仿佛这是宇宙间最自然的真理。
洛里斯看着她毫无保留的信任,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松动了一下。
他抬起手,并非习惯性地去揉她的头发,而是用指尖极其轻地、几乎只是拂过地,碰了碰她柔软的脸颊。
“还需要更努力才行。”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己陈述。
这个细微的触碰却让芙洛莉安像被温暖的阳光晒透了一般,满足地眯起了眼睛,下意识地又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指尖,如同眷恋温暖的猫咪。
“你会认识很多新朋友吗?”她忽然又问,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担忧。
她的世界太小了,小到几乎只容得下洛里斯和这座别苑。霍格沃茨意味着一个广阔而未知的天地,也意味着分享。
洛里斯似乎察觉到了这丝细微的情绪。他收回手,重新拿起那封信,语气平淡无波:“社交并非首要目的。学业和……其他方面的精进更重要。”他巧妙地避开了直接回答,但话语里的倾向性已然明显——他并非是为了寻求热闹和友谊而前往霍格沃茨。
这个答案让芙洛莉安微妙地安下心来。
她不再追问,只是重新将重心靠回哥哥身上,目光落在窗外已经完全苏醒的花园。园丁正在远处修剪灌木,发出规律的咔嚓声。
“还有一个月呢。”她像是在对洛里斯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声音轻软,“我们可以慢慢准备。妈妈说过,对角巷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即使我可能不能去,”她顿了顿,语气里有一丝极淡的遗憾,但很快又被期待覆盖,“你也一定要仔细看,回来告诉我,好不好?”
“好。”洛里斯应允道,声音低沉而可靠。
阳光将相偎的两人影子拉长,投在光滑的地板上。空气中,山茶花的冷香、羊皮纸的微涩、以及窗外青草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构成这个清晨独一无二的味道。
录取通知书的到来,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确实激起了涟漪,但这涟漪却并未打破原有的宁静,反而为这份固有的亲密增添了一重共同面向未来的、沉静的期许。
离别的阴影或许终将落下,但在此刻,它被充足的时光和深厚的羁绊温柔地推迟了。
芙洛莉安享受着哥哥指尖残留的触感和身旁令人安心的温度,心中被一种饱胀的、混合着微微兴奋与不舍的复杂情绪填满。
她知道,变化即将来临。但在变化彻底降临之前,她还有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可以独占这份她所熟悉的、来自洛里斯的、全然而沉默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