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

自那次短暂却震撼的马厩之旅后，芙洛莉安心中那份对“另一边”世界的渴望，如同被春风鼓动的种子，悄然生根发芽。指尖残留的、名为旋风的马儿那温暖柔软的触感，鼻尖仿佛仍能嗅到的干草与阳光混合的气息，都成了挥之不去的念想。

她不再仅仅满足于画室那一方天地，开始渴望更多——更多阳光，更多鲜活的气息，更多那个世界真实存在的证明。

她依旧沉静，但那份沉静之下，多了一种隐秘的、等待绽放的活力。她去槭树林边的时间更多了，带着一种隐秘的期待，等待着下一次通道的开启，等待着再次踏上那片土地，或许……能有机会真正看到旋风奔跑起来的样子。

机会在一个微风和煦的午后降临。波动感如期而至，温和而稳定。

眼前的景象如水波般荡漾后清晰起来。她发现自己站在画室中央，西尔维赫正背对着她，似乎在和一个年长的、管家模样的人站在门口低声交谈着什么，语气有些无奈。

“……父亲还是坚持要那幅肖像画赶在晚宴前完成？可您知道，我根本画不出他想要的那种‘威严’……”西尔维赫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点艺术家式的抱怨。

老管家低声回应着，语气恭敬却坚持。

芙洛莉安静静站在原地，没有打扰。她目光扫过画室，发现那朵白山茶依旧安然绽放在花瓶里，旁边的颜料瓶又空了两个。一幅覆盖着厚布的大型画架立在显眼位置，想必就是那幅令人头疼的肖像画。

西尔维赫似乎终于打发了管家，叹了口气转过身。看到芙洛莉安时，他脸上立刻阴转晴，酒红色的眼睛亮了起来，刚才那点小烦恼瞬间抛到了脑后。

“姐姐！你来了！”他快步走过来，笑容灿烂，“正好，我需要点‘冷调之光’来冷静一下，差点被催债的逼疯了。”他开玩笑地指了指门口。

芙洛莉安微微弯起嘴角：“看来大艺术家也有烦恼。”

“烦恼多着呢，”西尔维赫耸耸肩，随即眼睛一亮，“不过那些待会儿再说！天气这么好，要不要再去外面？今天我们可以走远一点，去湖边看看？我保证比马厩更有趣！”

他的邀请总是如此直接而充满诱惑。芙洛莉安的心轻轻一跳，几乎就要像上次那样点头。湖……那一定是比马厩更开阔、更美丽的地方。

然而，就在她嘴唇微启，准备答应的一刹那，那种熟悉的、空间即将转换的微弱预感却毫无预兆地、提前降临了！

这一次的感觉来得格外急促，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短暂。

芙洛莉安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清晰的失望和遗憾。太快了……她还没来得及多说一句话，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

西尔维赫也几乎同时察觉到了，他脸上的笑容僵住，立刻变成了懊恼：“不是吧？又来了？这次怎么这么快！”

眼前的景象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色彩开始剥离。芙洛莉安感到那股无形的拉力正在作用。

强烈的、不甘心的情绪猛地攫住了西尔维赫。几乎是一种本能，他猛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芙洛莉安的手腕！

“等等！”他脱口而出，试图阻止她的消失。

在他的手指握住她纤细手腕的那一刹那——

某种难以言喻的事情发生了。

时间仿佛骤然凝固。

那种空间转换带来的模糊感和剥离感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猛地停滞了！已经变得半透明的景象如同卡住的胶片，维持着一种诡异的、虚实交织的状态。画室的轮廓和槭树的虚影重叠在一起，色彩混乱地交织着，既没有完全褪去，也没有重新变得清晰。

芙洛莉安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感到手腕被西尔维赫紧紧握着的地方传来一阵清晰的、滚烫的触感，那温度似乎成了这个停滞时空中唯一确定的坐标。

西尔维赫也愣住了，他显然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情况。他下意识地因为惊讶和想要稳住她而收紧了手指，甚至往回轻轻带了一下——

芙洛莉安本就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身体失衡，被他这一拉，脚下踉跄一步，低呼一声，整个人向前跌去。

西尔维赫反应极快，立刻松开她的手腕，却张开双臂，及时地、结结实实地将她接了个满怀，并以自己为缓冲，顺势向后倒去。

“砰”的一声闷响，两人一起摔倒在地。西尔维赫的后背撞在画室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哼，而芙洛莉安则完全摔在了他的怀里，被他牢牢护住。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传来，只有身下温热而坚实的触感，以及耳边一声吃痛的抽气声。

时间仿佛被拉伸又压缩，凝滞在画室柔软的地毯上。芙洛莉安半撑着身体，几乎完全伏在西尔维赫的胸膛上，两人之间只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料。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胸腔里传来的、有些急促而有力的心跳，砰砰地撞击着她的感知，与她自己在耳膜里轰鸣的心跳声混杂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的脸颊紧贴着他胸前的衬衫布料，那上面沾染着松节油、颜料和一种干净的、属于阳光和年轻男孩的独特气息，浓郁地充斥着她的鼻腔，取代了以往空间转换时那短暂的虚无感。

银白的长发如同倾泻的月光，铺散在他的颈侧和肩头，带来细微的、痒痒的触感。

西尔维赫躺在地上，一时也忘了动作。后背撞击地毯的闷痛感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怀中真实而柔软的重量，以及颈侧那冰凉丝滑的发丝触感。

酒红色的眼睛因为极度的震惊而睁得很大，倒映着画室高窗外明亮的天空，以及……芙洛莉安近在咫尺的、泛着诱人红晕的耳廓。

空气死寂。只有两人交织在一起的、有些紊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刚才那光怪陆离、时空交错的一幕如同幻觉，唯有此刻身体相贴的真实触感，证明着某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确实发生了——他的触碰，竟然强行中断了那个神秘的空间转换过程，将她……留了下来。

这个认知如同迟来的闪电，瞬间击中了两人。

芙洛莉安回过神来，羞耻感如同潮水般轰然涌上，瞬间淹没了最初的震惊。她手忙脚乱地想要从他身上爬起来，手臂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脱力和心慌而微微发软，非但没成功，反而又往下滑了一点，膝盖不小心抵到了他的身侧。

西尔维赫闷哼一声，终于也彻底清醒。他下意识地松开了一直环在她背上的手，转而扶住她的肩膀，帮助她稳定身体，声音带着一丝未褪的沙哑和明显的慌乱：“慢、慢点……你没事吧？摔着没有？”

他的手掌温热，力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灼人的真实感。

芙洛莉安借着这股力量，终于成功地从他身上撑起身子，跪坐在一旁的地毯上，几乎是立刻低下头，双手紧紧攥住膝盖上的裙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银色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滚烫得快要烧起来的脸颊和耳朵尖。她根本不敢抬头看他，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没、没有……对不起……”

西尔维赫也迅速坐起身，下意识地揉了揉刚才被撞到的后背，目光却一瞬不瞬地落在那个几乎要缩成一团的、银白色的身影上。酒红色的眼眸里震惊褪去，逐渐被一种极度新奇和兴奋的光芒所取代。

“你……刚才……”他开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你感觉到了吗？那个……过程，它停了！因为我拉住了你？”他回想起指尖握住她纤细手腕时那奇异的、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流动屏障的感觉，以及随后时空凝滞的诡异景象。

芙洛莉安依旧低着头，轻轻点了点。她当然感觉到了。那感觉太过鲜明，无法忽视。

“天啊……”西尔维赫低声惊叹，完全忘记了后背的不适，兴奋地向前膝行一步，凑近她，“这太不可思议了！所以……所以我是能碰到你的？真的碰到！而且还能……打断那个魔法？”

他像个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眼睛亮得惊人，甚至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再碰碰她以确认真实性，但在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臂时又顿住，意识到这似乎不太合适。

芙洛莉安因为他的靠近而身体微微一僵，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力和兴奋的气息。她悄悄抬起一点眼帘，从发丝的缝隙里看到他悬在半空的手，和那双充满了纯粹好奇与喜悦的红瞳。

他的反应……没有厌恶，没有恐惧，只有发现了惊天秘密般的狂喜和兴奋。这种毫不掩饰的、甚至带着点莽撞的快乐，奇异地冲淡了她心中的羞窘和不安。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着裙子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好像是的。”

得到了她的确认，西尔维赫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几乎要闪瞎人眼。

“这真是太棒了！”他欢呼一声，索性盘腿坐在地毯上，仰头看着依旧不敢直视他的芙洛莉安，“所以你不是幽灵，也不是我的幻觉！你是真实的！我能碰到你！还能……把你留下来！”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

芙洛莉安因他直白的话语而心跳再次加速。留下来……这个词让她心慌意乱，却又隐隐生出一丝陌生的悸动。

她终于鼓起勇气，稍稍抬起头，雾灰色的眼眸从银发间怯生生地望向他，脸颊依旧绯红：“可是……这样……会不会有问题？那个……魔法……”

她担心这种强行中断会带来什么未知的后果。

西尔维赫挥了挥手，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能有什么问题？你看，我们现在不是好好的吗？”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坚实无比的画室，“而且，这不是比每次都急匆匆地说不上两句话就消失好多了？”

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抱怨，随即又变得兴奋，“这说明我们有机会好好聊聊了！不用总是‘下次见’！”

他的乐观和洒脱像阳光一样，驱散了芙洛莉安心头最后的阴霾。她看着他灿烂的笑容，感受着手腕上尚未完全褪去的、被他握过的触感，以及刚才身体相贴时那份难以忽视的温热……一种奇异的、混合着羞怯和同样难以抑制的欣喜的情绪，悄然在心底蔓延开来。

是啊，他们第一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不被突然打断的相处时间。

她轻轻抿了抿嘴唇，极淡地、几乎看不见地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嗯。”

——

画室陷入了短暂的寂静，但与之前时空凝滞的死寂不同，这是一种充满生机的、带着些许无措和巨大新奇感的安静。阳光依旧慷慨地洒满房间，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地毯上相对而坐的两人。

芙洛莉安依旧跪坐着，努力平复着狂乱的心跳和脸颊的燥热。她悄悄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裙摆和长发，试图恢复一些往日的仪态。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西尔维赫投注在她身上的、毫不掩饰的探究目光，那目光灼热而明亮，让她几乎无所适从。

西尔维赫盘腿坐在她对面的地毯上，一只手肘支在膝盖上，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在地毯绒毛上划来划去。酒红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里面闪烁着兴奋、好奇，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怔忡。

“所以……”他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你真的来自一个……有魔法的地方？”这个问题他或许早已猜到，但此刻才真正有机会问出口。

芙洛莉安轻轻点了点头，视线落在地毯上的一处颜料渍上，声音很轻：“嗯。”

“就像故事书里那样？挥挥棍子，念句咒语那种？”他比划了一下，眼神愈发专注。

“……差不多。”芙洛莉安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但没那么……戏剧化。”她想起了哥哥挥动魔杖时的模样。

“这已经足够超出想象了，”西尔维赫低声说，语气里充满感慨，随即又涌起强烈的好奇，“所以你能……我是说，现在能让我看看吗？一点点就好。”他凑近一些，脸上写满了渴望。

芙洛莉安微微一怔。展示魔法？在圣克莱尔家，魔法是生活的一部分，如同呼吸般自然，但从未被当作一种“展示”。尤其是对她而言，她的身体状况限制了大型魔法的施展，但一些精细的小魔法，源于血脉本能，对她而言并非难事。

她看着西尔维赫那双充满纯粹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似乎难以说出口。她迟疑了片刻，然后缓缓抬起一只手，掌心向上，姿态自然而优雅。

她没有念咒，甚至没有明显的动作，只是指尖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仿佛拂过看不见的琴弦。一小片柔和的白光，如同自然凝聚的露珠，悄然浮现在她的指尖，散发着朦胧而纯净的光晕。然后，那光晕轻飘飘地飞向旁边工作台上的白山茶，如同被吸引般，温柔地融入了花瓣之中，使得本就洁白的花瓣似乎更显莹润。

整个过程悄无声息，流畅而轻松，仿佛只是弹了下手指般简单。

西尔维赫屏息看着，直到那点微光完全融入花朵，他才缓缓吸了一口气，酒红色的眼睛睁得很大，里面充满了巨大的震惊，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尽管早已知道她非同寻常，但亲眼目睹超自然的力量如此轻描淡写地在眼前呈现，所带来的冲击力依旧远超他的预期。那不是故事里的想象，而是切切实实发生的奇迹。

“……哇哦，”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所以它才会这么……完美？”他原本想说的是“不会凋谢”，但依旧认为那是某种高超的制作工艺辅以魔法的效果。

芙洛莉安轻轻摇了摇头，决定不再隐瞒。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虽然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它不是完美，西尔维赫。它……不会枯萎。我用了魔法，让它保持在了绽放的瞬间。”

西尔维赫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不会……枯萎？

永远保持绽放的瞬间？

他像是无法理解这几个字组合在一起的含义，足足愣了好几秒。然后，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毯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捧起那个玻璃花瓶，将花朵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审视着。

花瓣的纹理，柔软的质感，那洁白无瑕的色彩……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鲜活。他之前一直以为这是某种他从未见过的、极其逼真的人造花技术，甚至为此暗暗佩服制作它的工匠。

可现在……

现在她告诉他，这是魔法？是真正的、曾经鲜活的花朵，被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力量永恒地定格在了时间的某一帧？

这种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他刚才打断空间魔法更为剧烈。这不再是隔着一层玻璃观看奇景，而是魔法真正切切实实地、以一种极其美丽而具体的形式，融入了他的生活，放在了他的工作台上，被他欣赏了这么久而浑然不觉！

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震撼和……一丝微弱的、对未知力量的本能敬畏，以及更深层次的、被某种巨大信任击中的感动，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

他捧着花瓶，久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朵花，呼吸变得有些沉重。

芙洛莉安看着他僵直的背影，心中有些忐忑。她是不是不该说出来？他害怕了吗？觉得这是怪异的？

良久，西尔维赫才缓缓转过身。他脸上的兴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深沉的神色。酒红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暗流涌动，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芙洛莉安，声音有些沙哑：

“所以……它永远不会凋谢？就像……时间在它身上停止了？”

芙洛莉安轻轻点头：“嗯。只要魔法还在。”

西尔维赫再次沉默下去。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花，指尖极其轻柔地、仿佛怕碰碎了什么似的，拂过那冰凉而坚韧的花瓣。然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聚焦在芙洛莉安身上，那眼神变得无比认真，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谢谢你，”他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充满了重量，“谢谢你把……把它带给我。还有……告诉我这个。”

他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一份礼物，更是一种分享，一种跨越世界的、极其珍贵的信任的证明。她将她世界里的一部分奇迹，带到了他的面前。

芙洛莉安看着他眼中的郑重，心中的忐忑悄然消散，化为一种暖融融的慰藉。他理解了。他没有害怕，没有排斥，他接受了这份奇迹，并珍视其背后的意义。

她微微低下头，唇角弯起一个清浅却真实的弧度：“你喜欢就好。”

“喜欢？”西尔维赫像是听到了什么低估的词，他摇摇头，小心翼翼地将花瓶放回原处，仿佛那是什么无价之宝，“这简直是……我收到过的，最惊人的礼物。没有之一。”

他走回地毯边，却没有再坐下，而是向她伸出手，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那笑容不再像之前那样跳脱，而是沉淀下了一份深深的喜悦和温暖。

“为了庆祝这个奇迹，”他笑着说，语气轻松却真诚，“以及……你终于没有被突然拽走，我亲爱的、会魔法的‘姐姐’，要不要尝尝我私藏的、据说连国王喝了都会赞叹的柠檬糖浆？”

芙洛莉安看着他那双盛满笑意和温暖的红瞳，看着他伸出的、骨节分明的手，心中的最后一丝拘谨也悄然融化。

她轻轻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这一次，没有空间转换的干扰，没有突如其来的意外。

只有画室午后的阳光，和掌心交汇处，真实而温暖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