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尾巴悄然而至,如同指尖流沙,抓不住,留不下。空气依旧温热,但清晨和傍晚的风已明确地带上了属于夏末的、微凉的倦意。
庭院里,最早一批落叶已开始无声地飘零,点缀在依旧葱茏的草地上,像时光悄然撒下的金色碎片。
圣克莱尔别苑仿佛也感知到了季节更迭的临近,一种无声的、准备收束的氛围悄然弥漫。
白日依旧悠长明亮,却不再有盛夏那般不管不顾的炽烈,阳光变得醇厚而温柔,如同陈年的蜜糖,缓慢地流淌过每一个角落。
芙洛莉安比以往更加沉静。她像一只感知到秋意的精灵,下意识地汲取着最后的光热,常常一整日都待在日光室或荫凉的回廊下,膝上放着书或针线,却并不总是沉浸其中,更多时候只是望着庭院里光影的移动,听着渐起的虫鸣,仿佛要将这一切刻入心底。
洛里斯似乎也是如此。他外出的次数更少了,待在别苑的时间变得更长。他依旧阅读,处理信件,但时常会放下手中的事,只是陪着芙洛莉安坐着。
有时,他会带来一副极其复杂的、需要两人协作的古代星图拼图,耐心地和她一起辨认那些晦涩的符号,将碎片一点点归位。过程中他话很少,只在关键处给予简洁的指点,但那份专注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语言。
一天下午,天空呈现出一种极高极远的蔚蓝色,几缕薄云如同透明的轻纱。芙洛莉安和洛里斯在回廊下下着一盘节奏极慢的棋。棋局已近尾声,胜负早无悬念,两人却都心不在焉,更多地是享受着这份并肩而坐的宁静。
“哥哥,”芙洛莉安捏着一枚棋子,目光望着廊外一棵开始泛黄的槭树,轻声问,“霍格沃茨……这个时候,也开始变凉了吗?”
“嗯。”洛里斯应道,目光也从棋盘上抬起,望向同样的方向,“黑湖的水会变得更冷,禁林的风会带着更多的寒意。城堡里的壁炉大概很快就要点燃了。”
他的描述依旧客观,却勾勒出一幅清晰而略带寂寥的秋日图景。
“你会想家吗?”她转过头看他,雾灰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好奇。她很难想象哥哥这样的人,也会有多愁善感的时候。
洛里斯沉默了一下,灰蓝色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呢?”
芙洛莉安想了想,诚实地回答:“会。但我知道你会回来。”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单纯的笃信。
洛里斯看着她,看了好几秒,然后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弯了一下唇角。那不是一个笑容,却比任何笑容都更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
“嗯。”他最终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重新将目光投向棋盘,移动了一枚无关紧要的棋子,结束了这盘棋。
但芙洛莉安却从那声简单的回应里,听到了一种沉重的、无需说出口的承诺。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回廊光滑的地面上。空气中弥漫着草木被阳光晒透后的干燥香气,以及一丝隐约的、离别的味道。
——
九月的第一个清晨,空气里浸透了彻骨的凉意,预示着季节无可挽回的转变。
草叶上凝结着厚重的、钻石般的白霜,在初升的、苍白无力的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
别苑仿佛也屏住了呼吸,沉浸在一种巨大而克制的寂静里。
离别的时刻,终究还是到来了。
芙洛莉安醒得极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窗外天色仍是朦胧的灰蓝,她便已起身,穿着单薄的睡袍,悄无声息地走到窗边。
冰冷的玻璃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她却浑然未觉,只是望着楼下庭院。
马车早已备好,车夫正沉默地做着最后的检查,呵出的白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又迅速消散。
她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并不疼痛,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向下坠落的实感。
她没有过多地沉浸在感伤中。仔细地洗漱,换上了一件高领的、暖灰色的羊毛长裙,裙摆绣着不易察觉的、细密的银色缠枝花纹,庄重而典雅。
安娜默默地为她梳理长发,编成一条复杂而精致的发辫,盘在脑后,露出纤细苍白的脖颈。整个过程,两人都一言不发,只有梳子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
当她走下楼梯时,洛里斯已经站在门厅里了。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旅行长袍,身姿挺拔如松,身边放着收拾妥当的、数量不多的行李。
他正微微侧头,听着管家老伯纳德最后几句低声的汇报,神色是一贯的冷静淡漠,仿佛这只是无数次出行中寻常的一次。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转过头。灰蓝色的眼眸落在她身上,快速而仔细地扫过,像是在进行最后一次出发前的确认。
他的目光在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和那件显然是他亲自过目认可的暖灰色长裙上停留了极短的一瞬,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哥哥。”芙洛莉安停在他面前,声音很轻,带着晨起的微哑。
“莉安。”他回应道,声音低沉平稳,“都准备好了?”
这句话问得有些模糊,既像是在问他自己,又像是在问她。
芙洛莉安轻轻点了点头:“嗯。”
早餐的气氛安静得近乎肃穆。长长的餐桌上只有银制餐具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清脆声响。
洛里斯吃得不多,但动作依旧从容优雅。芙洛莉安更是没什么胃口,只是小口啜饮着热牛奶,感受着那点暖意流入胃里,试图驱散四肢百骸透出的寒意。
用餐结束后,离别的时刻终于无可避免地到来。仆役们悄无声息地将行李搬上马车。
洛里斯站起身,芙洛莉安也跟着站起来。两人一前一后走出餐厅,来到门厅。
清晨冰冷的空气从敞开的大门涌入,激得芙洛莉安微微瑟缩了一下。
洛里斯在门口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对着她。她需要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
晨光从他身后照来,为他勾勒出一圈冷硬的轮廓光,让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模糊,但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却异常清晰,里面沉淀着某种沉重而复杂的情感。
“我走了。”他低声说,依旧是那简单的三个字。
“一路顺风,哥哥。”芙洛莉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
短暂的沉默。该说的话,似乎早已在过去的几天里,通过那些无声的准备和细节的安排,都说尽了。
洛里斯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仿佛要将这一刻的她牢牢记住。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向前一步,伸出手。
这一次,不是一个简单的挽发或试额温。他张开手臂,用一种沉稳而坚定的力道,轻轻将她拥入怀中。
这是一个比归来那天更加正式、却也更加深刻的拥抱。他的手臂环住她单薄的肩膀和后背,力道恰到好处,既不容拒绝,又不会让她感到丝毫压迫。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长袍下温热的体温,他身上那熟悉的、冷冽而干净的气息,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无需言说的牵挂。
芙洛莉安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臂回抱住他,脸颊轻轻贴在他胸前冰凉的衣料上,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所有强装的镇定都化为乌有,只剩下浓浓的不舍和依赖。她呼吸着属于哥哥的味道,仿佛这样就能将这份安全感多留住一刻。
这个拥抱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却仿佛凝固了所有流动的时光。
洛里斯率先松开了手,他的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的指尖最后在她手臂上轻轻按了一下,然后彻底放开。
“照顾好自己。”他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比刚才更低沉沙哑了一些,“按时吃药,不许贪凉,有任何不适立刻告诉安娜和医生。”
“我知道。”芙洛莉安点头,眼眶微微发热,但她努力抑制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
洛里斯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想穿透她的眼睛,直抵她内心最深处,确认她真的会遵从这一切。
车夫为他打开车门,他利落地登了上去。车门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隔绝了他的身影。
芙洛莉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马车缓缓启动,碾过覆着白霜的碎石车道,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逐渐加速,最终变成一个越来越小的黑点,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
冰冷的空气彻底包裹了她,带着离别的尖锐滋味。
她依旧站着,望着空荡荡的车道,过了许久,才缓缓低下头,轻轻环抱住自己的双臂。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哥哥拥抱的力度和温度。
安娜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边,将一件厚重的斗篷披在她肩上。“小姐,外面冷,进屋吧。”
芙洛莉安顺从地点点头,任由女仆将她带回温暖的室内。
巨大的别苑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声音,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寂静。
壁炉还没有生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空旷感。
她慢慢走回小客厅,在那张他们曾一起下棋、看书的沙发上坐下。目光落在对面空荡荡的扶手椅上,落在棋盘上还未收起的、定格在最后一局的棋子上。
一种巨大的、如同潮水般的失落感终于缓缓漫上心头,并不尖锐,却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怔怔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哥哥刚才用过的那只白瓷茶杯。杯壁上还残留着一点未散的余温,和极淡的、他惯喝的清茶的气息。
她将微凉的杯壁轻轻贴在自己脸颊上,闭上了眼睛。
窗外,太阳终于完全升起,苍白的阳光努力地想要驱散晨霜和寒意。
别苑里,秋天真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