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2

秋雨连绵，似乎没有止歇的意图，将别苑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湿冷之中。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雨声，淅淅沥沥，敲打着屋顶、窗棂和庭院里凋零的枝叶，奏响一曲单调而冗长的秋日挽歌。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腐烂植物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每日清晨，芙洛莉安依旧会去书房，尝试操控那套星图仪。最初的生涩和艰难逐渐缓解，比以往更加稳定和精准。她开始能更接近哥哥演示时的轨迹。

这个过程极其耗费心神，每次结束后她都感到疲惫，但一种细微的成就感也随之滋生，像阴冷房间里一根悄然划亮的火柴，短暂却真实地驱散了些许寒意。

下午，如果雨势稍歇，她会裹紧斗篷，去回廊下散步。庭院里一片萧瑟，水池里漂浮着枯黄的落叶，花朵凋零殆尽，只剩下耐寒的菊科植物在冷风中顽强地擎着几近褪色的花朵。

她并不觉得伤感，反而从这种衰败中感受到一种自然的、凛冽的美。她开始留意那些平时不曾注意的细节——蜘蛛网上缀着的晶莹雨珠，被雨水冲刷得光滑如鹅卵石的路径，一只在湿冷天气里依旧忙碌着储备过冬粮食的松鼠。

她的观察变得更加内向而细致。有时，她会带上一本植物图鉴，试着辨认那些在秋雨中依旧存活的顽强草木。有时，她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冰冷潮湿的空气涌入肺腑，清醒着头脑。

那个通往画室的连接，依旧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偶尔，在她全神贯注于某项事务，心绪格外沉静时，会有极其短暂的瞬间，眼前的景象模糊一下，耳边似乎掠过一丝模糊的、被雨水扭曲的吉他弦音，或是鼻腔里窜入一缕被湿气放大的松节油气味。

它们出现得猝不及防，消失得也无影无踪，像秋日里偶尔穿透云层的、苍白无力的阳光，无法带来真正的温暖，却提醒着她另一个世界的存在并未完全断绝。

这种联系不再让她心绪不宁，反而变成了一种奇特的、遥远的陪伴。

她知道，在西尔维赫那边，大概也是类似的湿冷天气，他或许正对着被雨水困住而无法外出的画布发愁，或许又在调制什么新颜料。

想到他可能也正经历着类似的、因天气而生的烦闷，她竟感到一种莫名的慰藉，仿佛独自承受的寂寥被分担了一半。

她开始更频繁地给洛里斯写信。不再是报平安式的简单问候，而是开始尝试分享她每日这些细微的发现和感受——描述星图操控的进步，描绘雨中被洗刷得格外清晰的树皮纹理，甚至猜测霍格沃茨此刻的天气是否也如此阴雨连绵。

她的笔触依旧温软，却多了几分沉静的观察和思索。

洛里斯的回信并不频繁，霍格沃茨的新学期显然忙碌非常。但他的回信总是及时，字迹依旧清晰锐利，内容简洁却有针对性地回应着她的分享。

他会指出她星图操控某个步骤可以改进的细节，会告诉她霍格沃茨的雨通常带着黑湖的水汽味，会比她所描述的更冷冽，还会随信附上一两份他认为她可能会感兴趣的、关于耐寒魔法植物或室内光线利用的简短资料。

他的信像一条坚韧而稳定的线，跨越遥远的距离，依旧精准地链接着她，给予她一种方向感和被关注感。

芙洛莉安会将他的信反复阅读，然后将那些资料仔细收好，仿佛接收着来自远方的一份份无声的功课和关怀。

一天傍晚，雨下得格外大，狂风卷着雨点砸在窗户上，发出噼啪的声响。

别苑早早点亮了所有的灯盏，壁炉里的火也烧得格外旺盛，试图抵御窗外肆虐的寒意。

芙洛莉安独自坐在小客厅的壁炉旁，膝盖上放着那本北欧神话。但她并没有阅读，只是望着跳跃的火焰出神。

狂风暴雨让别苑显得更加孤立无援，一种深沉的孤独感再次悄然袭来，比以往更加来势汹汹。

她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将下巴搁在膝盖上。

就在这时，那种极其微弱的波动感再次出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模糊，几乎像是她的幻觉——只有一瞬间，极其短暂的，她仿佛闻到一股极其浓郁的、带着焦糖气息的甜味，似乎是某种热饮的味道，瞬间压过了松节油的气息，随即消失不见。

她愣了一下，随即意识到，那可能是西尔维赫在试图驱散画室的湿冷而弄的热可可？或者是什么别的甜腻饮料？

这个微不足道、甚至可能是臆想的细节，却像一颗投入冰湖的小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微小的、温暖的涟漪。

仿佛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有人正用他那种笨拙而直接的方式，对抗着同样的寒冷和孤寂。

她忽然不再觉得那么孤独了。

——

秋意渐深，雨水终于歇止，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加刺骨的干冷。北风开始呼啸，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撞在圣克莱尔别苑灰白的墙壁上，发出沙沙的脆响。

天空呈现出一种极高极远的、冰冷的蔚蓝色，阳光明亮却毫无暖意，如同精致的冰雕，美丽而寒冷。

芙洛莉安几乎完全适应了这种裹在厚实衣物里的生活。高领的羊毛裙，厚厚的针织袜，以及那几件洛里斯亲自过问的、镶着丰厚北地雪貂毛领的斗篷，成了她每日的标配。

她活动的主场彻底转移至室内，壁炉终日燃烧着，将几个常用的房间烘烤得暖意融融。

那个通往画室的连接，自秋雨连绵时变得极其微弱后，仿佛也随着天气的转变而进入了彻底的休眠。

芙洛莉安不再刻意感应或期待，她将更多精力投入到阅读、练习操控星图以及书写那些日益冗长细致的信件上。生活像一口深潭，表面平静无波。

然而，在一个狂风稍歇、阳光格外清澈的午后，当她正全神贯注于解读哥哥信中提及的一个复杂咒语结构时，那种久违的、空间波动的感觉，毫无预兆地再次降临了。

这一次，它不再微弱，反而带着一种积蓄已久后的、清晰的力度。

眼前的景象迅速而稳定地转换，松节油、亚麻籽油和一种淡淡的、类似肉桂的温暖香料气味取代了别苑里书卷和炉火的味道。

脚踏实地的感觉传来，她发现自己正站在画室的中央。

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北窗，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入，将整个空间照得透亮，甚至能看见空气中飞舞的无数细小尘埃，如同金色的微尘。

画室里比她记忆中任何一次都要……温暖。角落里一个大一些的壁炉里，木柴正烧得噼啪作响，跳跃的火焰是这满室阳光之外的另一重热源。

西尔维赫就在壁炉旁，背对着她，蹲在地上似乎在折腾一个看起来有点复杂的铜制小炉子，炉子上坐着一个冒着丝丝热气的壶。

他穿着一件厚实的、沾满各色斑点的粗绒毛衣，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似乎比夏日时结实了些许。黑色的卷发有些乱糟糟的，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晃动。

他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她的到来，正全神贯注地对付那个小炉子，嘴里还低声嘟囔着什么“……见鬼的通风口……”。

芙洛莉安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感受着这久违的、充满阳光和温暖气息的空间。

她身上厚重的斗篷在这暖意里显得有些不合时宜，毛领簇拥着她的下巴，带来些许痒意。

也许是她站立的动静，也许是目光的注视，西尔维赫忽然停下了动作，回过头。

酒红色的眼睛在看到她的瞬间，倏地亮了起来，如同红宝石被阳光点燃。

但他脸上并没有出现过于夸张的惊喜表情，只是眉毛高高挑起，嘴角随即扯开一个极其洒脱、带着点戏谑的笑容。

“哇哦，”他吹了声口哨，目光快速地从她裹得严严实实的斗篷扫到被毛领遮住一小半的脸庞，“看看这是谁？我们的雪花姐姐，终于舍得从那个……嗯……‘秘密花园’里出来透透气了？还穿得这么……隆重。”他拖长了语调，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纯粹的打趣。

芙洛莉安因为他的调侃微微红了脸，好在有毛领遮掩。她轻轻抿了抿唇，雾灰色的眼眸里却不由自主地漾开一丝清浅的笑意。

他的态度如此自然，仿佛她只是出门旅居了几天，而非经历了漫长的、几乎断联的秋寒。

“这里……很暖和。”她轻声说，算是解释自己这身装扮，声音因许久未与他说话而略显生涩。

“当然得暖和，”西尔维赫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得意地指了指那个壁炉和小铜炉，“对付这种鬼天气，就得用点非常手段。不然颜料都冻僵了，更别说人了。”他走向她，步伐轻松，目光在她脸上仔细打量了一下，“嗯，气色还行。看来你那边的保暖措施也没落下。”

他的关心直接而坦然，毫不拐弯抹角。走到她面前，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要握手，而是用手指轻轻勾了勾她斗篷上那圈丰厚的毛领，动作快而轻佻，带着艺术家审视材质般的随意。

“手感不错。”他评价道，随即收回手，酒红色的眼睛带着笑意看她，“不过在这里，你大概很快就要嫌热了。”

他并没有期待回答，目光已经转向窗外持续的雨幕，皱了皱眉，“这见鬼的雨，没完没了，什么都干不了，颜料都带着一股湿漉漉的霉味。”

他像是在对她抱怨，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神态自然得仿佛他们昨天才刚刚见过。

芙洛莉安静静地听着，目光也随着他看向窗外。画室里的雨景，与别苑的，并无太大不同，同样的灰暗，同样的潮湿。这种同步的困境感，奇异地拉近了距离。

“嗯，一直在下。”她轻声附和。

西尔维赫转回头看她，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酒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抹狡黠的光彩。

他上前一步，距离的缩短让她能更清晰地看到他毛衣上沾着的各色颜料点和眼底那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嘿，”他开口，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语气，“说起来，上次……我不是不小心把你……呃……‘留’下来了一会儿吗？”他比划了一个笨拙的手势，眼神里却充满了跃跃欲试的兴奋，“你说……如果我这次再试试，是不是还能成功？”

芙洛莉安微微一怔，雾灰色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她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地提起这件事，并且显然将其视为一个可以再次尝试的“实验”。

她以为那次的时空凝滞只是一个无法复制的意外。

看着她惊讶的样子，西尔维赫嘴角的弧度更明显了些，仿佛她的反应正在他意料之中，且十分有趣。“怎么样？反正你看起来也不像急着去做什么大事的样子？”他怂恿道，语气轻松得像是在提议玩一场无关紧要的游戏，但那双紧盯着她的红瞳却泄露了他内心的认真和期待。

就在这时，那种熟悉的、空间即将转换的微弱预感，如同逐渐涌上的潮水，开始悄然浮现。

芙洛莉安立刻感知到了。她下意识地看向西尔维赫。

几乎在同一时刻，西尔维赫也显然察觉到了什么。他脸上的嬉笑神色瞬间收敛，酒红色的眼眸骤然亮起，里面闪烁着一种近乎狩猎般的专注和果断。

他没有丝毫犹豫地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试探性地抓手腕，而是快准稳地——一把抓住了她厚重斗篷的前襟，柔软的羊毛布料在他指间骤然攥紧。

“这次可不会让你那么容易跑了。”他低声说，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混合着玩笑和固执的强势。

预想中的拉扯感并未传来。

在他的手指抓住斗篷布料的那一刹那——那种空间转换的波动感，如同被骤然掐断的琴弦般的一滞！随后，并非上次那种彻底的时空凝滞，而是陷入了一种极其诡异的……拉锯状态。

芙洛莉安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想要将她带离的力量依然存在，如同背景音般持续嗡鸣，但却被另一种更强大的、来自西尔维赫的意志（或许还有他触碰的实体媒介？）强行阻滞了。

眼前的景象开始轻微地晃动、闪烁，画室的轮廓和别苑回廊的虚影交替出现，速度极快，令人眩晕，却无法完成彻底的转换。

她被困在了两个世界的夹缝之中，而锚点，正是西尔维赫紧紧攥住她斗篷的手。

西尔维赫显然也感受到了这种奇特的对抗。他微微睁大了眼睛，酒红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兴奋和惊奇，仿佛发现了世界上最有趣的谜题。

他非但没有松开，反而下意识地更加收紧了手指，甚至微微向后用力，像是在和那股无形的力量进行一场无声的拔河。

“哇哦……”他发出惊叹，目光死死盯着两人之间那仿佛因能量对抗而微微扭曲的空气，“这感觉……真够怪的！”

芙洛莉安站在原地，没有挣扎，只是微微睁大了眼睛感受着这前所未有的体验。斗篷被拉扯的力道并不粗暴，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眩晕感持续传来，但她心中竟没有多少恐慌，反而充满了巨大的惊奇和……一丝隐隐的、荒谬的笑意。

他居然真的……再次做到了。

过了仿佛漫长实则短暂的几秒钟，那股试图将她带离的力量似乎终于耗尽了力气，如同退潮般悄然散去。

周围的景象停止了闪烁，彻底稳定下来——依旧是光线昏暗、飘散着松节油和肉桂香气的画室。窗外的雨声重新变得清晰。

西尔维赫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斗篷前襟，没有立刻松开。他微微喘息着，额角似乎有细小的汗珠，酒红色的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看着她，仿佛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完整地留了下来。

寂静重新笼罩了画室，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两人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芙洛莉安低下头，看了看他依旧攥紧的手，然后缓缓抬起眼，望入他那双因兴奋和惊奇而熠熠生辉的红瞳。

她没有说话，只是雾灰色的眼眸里，那份惊讶渐渐褪去，转而化为一抹极其清浅的、却真实存在的笑意。

唇角微微向上弯起，形成一个柔和的弧度，眉眼也随之舒缓开来，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湖面。

她就那样看着他，眉眼弯弯，带着一丝无奈的、却又仿佛了然般的疑惑。

仿佛在说：看吧，你又来了。

西尔维赫看着她这个罕见的、带着鲜活气息的笑容，愣了一下。

随即，他像是终于从那种极度的兴奋和紧张中回过神来，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紧攥的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脸上也露出了一个更大、更灿烂的、混合着得意和尴尬的笑容。

“呃……看来，”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随意些，尽管眼底的兴奋还未完全褪去，“……这招还挺管用？”

芙洛莉安轻轻抚平了被他抓皱的斗篷前襟，指尖能感受到羊毛料子上残留的、他掌心的微湿和力度。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微微侧过头，望向窗外依旧连绵的秋雨，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快：

“看来，还要再打扰你一会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