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艾略特不请自来,并在她面前施展了那个精准的记忆咒语后,芙洛莉安的生活表面上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安娜对此毫无异样,依旧细致周到地照料着她的起居。然而,芙洛莉安自己却察觉到一丝不同。
一种莫名的、日益加深的倦怠感开始如影随形。
她发现自己比以往更容易感到疲惫,在日光下阅读时,常常不过片刻,眼皮就开始沉重,书本上的字迹也变得模糊。
午后小憩的时间不知不觉地延长,有时甚至会在暖融融的壁炉前直接陷入沉睡,连安娜轻手轻脚为她盖上毯子都浑然不觉。
起初,她以为这只是冬日里常有的慵懒,或是研究魔法手札、尝试感知魔力韵律时的心神消耗。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嗜睡的状况并未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
她开始有些不安地想起艾略特那双平静的眼眸,以及那缕拂过安娜额头的、细微而冰冷的魔力波动。
会不会……是那个咒语的影响?虽然目标不是她,但如此近距离地接触高阶魔法,尤其是涉及精神领域的咒语,是否对她的身体产生了某种未知的、间接的波及?
这个念头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她心底,带来隐隐的忧虑。她体内的魔力虽然深厚,但她的身体终究是脆弱的。
又是一个午后,窗外飘着细碎的雪花。
芙洛莉安原本只是想在西尔维赫画室那张熟悉的、铺着软垫的旧沙发上稍作休息,等待他完成画作的最后部分。
画室里暖意融融,壁炉的火光跳跃着,空气中弥漫着令人安心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还有西尔维赫专注作画时,画笔与画布摩擦的细微沙沙声。
这声音如同最温柔的催眠曲。
倦意如潮水般涌来,她抵抗了片刻,最终还是被拖入了沉沉的睡梦之中。
手中的书本滑落在地毯上,发出轻微的闷响。
西尔维赫闻声回头,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芙洛莉安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收敛了所有防备的白色小鸟。白金色的长发有些凌乱地铺散在深色的靠垫上,衬得她的小脸愈发苍白。
她呼吸清浅均匀,长长的白色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柔和的阴影,睡得正沉。壁炉的火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却也更显得她有种易碎的脆弱感。
西尔维赫放下画笔和调色板,动作不由自主地放轻。他走到沙发前,蹲下身,静静地凝视着她的睡颜。
酒红色的眼眸中,先前作画时的专注光芒渐渐被一种极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有显而易见的担忧,这段时间她似乎更容易疲倦;有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她如此毫无防备地睡在他的领地里;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怜爱。
他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在睡梦中也有什么困扰着她,让他忍不住想伸出手,去抚平那细微的褶皱。
他确实这么做了。
指尖极其轻柔地、如同触碰最珍贵的蝶翼般,拂过她的眉心。
就在这时,画室门口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像是有人刻意放轻了脚步。
西尔维赫动作一顿,回头。
艾略特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门口。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一丝不苟的深色礼服,浅金色的头发在画室略显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调的光泽。
他斜倚着门框,双手随意地插在裤袋里,眼眸平静地扫过室内,最后落在了蹲在沙发前的西尔维赫,以及他身后熟睡的芙洛莉安身上。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惊讶,也没有调侃,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仿佛在欣赏一幅早已预见的画面。
西尔维赫维持着蹲姿,没有立刻起身,但身体却微微调整了角度,将芙洛莉安更严实地挡在了自己的身影之后,阻隔了艾略特投来的视线。
这个保护性的姿态,比上一次更加明显,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意味。
画室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芙洛莉安清浅的呼吸声。
两个少年,一个蹲守在沉睡的少女身前,目光带着警惕与维护;一个闲适地倚在门口,眼神平静莫测。无声的对峙在温暖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最终,是艾略特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到西尔维赫耳中,带着他特有的、那种仿佛能洞悉一切的平静口吻:
“看来,”他的目光掠过西尔维赫的肩膀,似乎想再看一眼那沉睡的身影,但最终只是停留在西尔维赫脸上,嘴角勾起一个极淡、几乎不存在的弧度,“我来的,又不是时候。”
西尔维赫皱起眉,脸上闪过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但他很快克制住,压低声音,带着明显的驱逐意味:“艾略特,小声点。她睡着了。”
艾略特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那弧度带着一种了然的、近乎玩味的意味。
他没有离开,反而迈步走了进来,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
他走到西尔维赫身边,目光再次落在芙洛莉安沉睡的脸上,停留的时间比刚才长了那么一秒。
“嗜睡?”他轻声问,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做一个简单的观察记录,而不是提出疑问。
西尔维赫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皱得更紧,带着警惕看向艾略特:“你怎么知道?” 他记得自己从未跟艾略特提过芙洛莉安的身体状况。
艾略特没有回答西尔维赫的问题,他的视线从芙洛莉安脸上移开,转而看向西尔维赫,眼眸深邃难辨。“只是猜测。”
他淡淡地说,随即话锋微转,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朋友间的提醒,“不过,西尔,你确定……这样一直看着她,是个好主意吗?”
他的话语意有所指,平静的表面下,似乎藏着某种更深层的考量。
他了解西尔维赫,知道他一旦投入感情便会不管不顾的炽热,也清楚他自己所处的世界以及芙洛莉安身上那种明显不属于他们日常认知的特质。
这句问话,既像是在提醒西尔维赫注意界限,又像是在暗示某种潜在的风险。
西尔维赫的酒红色眼眸里闪过一丝被戳中心事的愠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固执。
“这不关你的事,艾略特。”他压低声音,语气强硬,“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是吗?”艾略特轻轻反问,声音依旧平稳,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西尔维赫强装的镇定之下,“你知道她来自哪里?属于哪个家族?为何会以这种……不同寻常的方式出现在你的画室?”
他每问一句,目光便扫过芙洛莉安一次,那眼神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件复杂的炼金物品,“过度靠近未知的魔法,有时带来的不一定是惊喜,西尔。尤其是……当这种‘未知’与显而易见的脆弱结合在一起时。”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溪流,悄然渗透。
他没有明说芙洛莉安的嗜睡是否与他上次的咒语有关,也没有直接点破她巫师的身份,但每一句都敲打在关键点上,提醒着西尔维赫他们之间横亘着的、巨大的认知鸿沟和潜在危险。
西尔维赫沉默了。他无法回答艾略特的问题。
他对芙洛莉安的了解,确实仅限于那个不定期的空间连接和她偶尔透露的只言片语。
他不知道她的姓氏,不知道她的家族,不知道她那个能召唤星光雨、能让画作短暂活过来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只知道,她的出现点亮了他按部就班、偶尔令人窒息的生活,她是他苍白世界里唯一的、浓墨重彩的意外。
“她不是‘未知的魔法’,艾略特。”西尔维赫最终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他回头看了一眼芙洛莉安沉睡中毫无防备的脸,眼神重新变得柔软,“她是芙洛莉安。”
这句简单的话,像是一个宣言。
艾略特静静地看着他,蜜糖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像是一丝极淡的……怜悯?他了解西尔维赫的执着,正如他了解自己肩上无法推卸的责任一样。
就在这时,沙发上的芙洛莉安似乎被他们刻意压低的对话声惊扰,无意识地轻轻动了一下,发出一声细微的、如同幼猫般的嘤咛,眉头又微微蹙起,仿佛睡梦中也感受到了某种不安。
两个少年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她身上。
西尔维赫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再次安抚她。
而艾略特,在那一瞬间,眼神微微一动。
他注意到芙洛莉安裸露在毯子外的手腕上,似乎有一道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银色脉络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那并非他所熟知的任何魔法印记。
但他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看着西尔维赫小心翼翼地为她掖好毯子角,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
“随你吧。”艾略特最终淡淡地吐出三个字,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幅过于“温馨”的画面,准备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就在他即将踏出画室门的瞬间,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只是留下了一句轻飘飘的话,如同冬日里呼出的白气,很快便消散在温暖的空气中。
“只是,别到时候……让自己陷入无法掌控的境地,西尔。诺维尔家的人,从不替人收拾烂摊子。”
说完,他径直离开,没有回头。
画室里,只剩下西尔维赫,和依旧在睡梦中、对刚刚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的芙洛莉安。
西尔维赫蹲在原地,艾略特最后那句话像冰冷的石子投入他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他知道艾略特说的是事实,他对他和芙洛莉安之间的连接几乎一无所知,也无法掌控。
但看着芙洛莉安安静的睡颜,那份想要靠近、想要了解、想要守护的冲动,却远比任何理性的警告都要强烈。
他轻轻叹了口气,将心中那丝因艾略特话语而生的阴霾驱散,重新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沉睡的少女身上。
至少此刻,她在这里。在他的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