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很大。
我缩在便利店屋檐下，看着瓢泼大雨砸向地面。晚自习下课铃响过快半小时了，雨势一点没减，反而带着风往人身子里钻。
“算了，淋成落汤鸡也认了。”我嘀咕着把书包往怀里搂，刚迈出半步，就听见不远处传来女人的抽噎，混着男人的粗骂。昏黄的路灯下，几道影子扭成一团，拳头抡得带响，女人的哭声压得极低，却一下下刺激着人的神经。
“住手！”我脑子一热就冲了过去，眼里只盯着那个挥拳头的背影。攒了一肚子火没处撒，抬脚就往他后腰踹——那一下用了十足的劲，他没防备，一下就撞在墙角，一阵闷响。
等他一挪开，我才看清眼前的乱摊子：被我踹飞的男生底下，还压着个腆着肚子的中年男人，正捂着腰在地上滚，嘴里骂的脏话比雨水还脏。我这才后知后觉——原是这大肚子男人在打老婆，路过的男生拉架，结果我把“好人”当“恶人”给踹了。
心里咯噔一下，却没停脚，对着地上还在骂娘的大肚子又补了几脚，直到他抱着头喊“不敢了”才罢休。掏出手机报完警，转身想看看被我踹的人怎么样，脚步却钉在了原地。
墙角蹲着个男生，校服湿得贴在身上，勾勒出细瘦的骨架。路灯斜斜打在他脸上，能看见他垂着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那双黑沉沉的眼睛正盯着我，不知道看了多久。
尴尬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耳朵红得厉害。我凑过去，声音都发飘：“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眼瞎……不是，我没看清，你没事吧？哪疼吗？医药费我赔，真的对不住。”
他沉默地看了我几秒，缓缓摇头，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没说话，也没再看我。
警察来的时候，我们才想起连对方名字都不知道。登记信息时我偷瞄他的本子，“陆蔼”两个字，笔锋清瘦，跟他的人一样，透着股干净的冷。
双方家长来的时候，雨还没停。陆蔼妈妈是个说话轻声细语的阿姨。我和陆蔼隔着几步站着，听着大人们商量赔偿，雨声哗哗的，把空气泡得又冷又闷。
一周后我转学，站在高二（三）班门口，看着班主任指的座位，差点当场石化——我同桌赫然是陆蔼。
他抬眼扫了我一下，原本没表情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快得像错觉，随即又低下头去，睫毛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
班里闹哄哄的，只有我们这桌分外安静。我几次想开口，看他盯着课本的侧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好像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周遭的热闹都跟他没关系。
第一节课下课，我收拾东西准备去洗手间，发现他没动，眉头皱着，一只手按在脚踝上，指节都发白了。我心里一紧：那天雨里，他好像是崴了脚？
“你……脚没事吧？”我的声音因为没有底气格外的小。
他抬眼看我，淡淡“嗯”了一声。
“是不是被我踹的？”愧疚感翻上来，“都怪我冲动，要不……我帮你打一个月饭吧？赔罪。”
他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好。”
听到他应了，我松了口气，好像这样就能把那天的冒失抹平一点。
放学时他收拾东西很慢，动作有点僵。我犹豫半天，走过去：“我家不远，要不一起走？你脚不方便，我扶你。”
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暮色，又看了看我，竟然点了头：“好。”
这是他第一次应我的提议，我心里莫名有点甜。
出了校门，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他走路确实慢，每走一步都微微顿一下，脚踝大概还疼。一开始没人说话，只有鞋子踩在地上的声响。后来我没话找话，问他喜欢什么科目，周末干嘛。他话不多，但问一句答一句，声音清清的。
我才知道他数学物理好得吓人，英语却头疼；周末爱待在家里看书，偶尔去公园跑步；不吃香菜，却爱吃校门口那家章鱼小丸子，说酱料调得特别。聊着聊着，空气好像没那么闷了，我偷偷想：这人其实挺可爱的，就是外冷内热。
第二天他对我态度松了点。我打招呼，他会“嗯”一声；下课给他带水，他会说“谢谢”。这些小变化让我偷偷开心，觉得总有一天能跟他成朋友。
篮球赛开赛那天，班里闹翻了天。我才知道陆蔼是主力后卫，球打得超帅，却因为脚伤只能坐替补席。
“要不……我替你上？”我瞅着他，心里有点替他可惜，“我以前瞎打过人，虽然菜，但能凑数。”
他愣了一下，嘴角好像弯了弯：“你行吗？”
“试试呗！总不能让咱班缺人。”我拍他肩膀，转身跑向球场。
那天手感奇好，几个三分都中了，配合着队友居然打得挺顺。中场休息时我满头大汗看观众席，一眼就看到角落里的陆蔼。他盯着我，眼里带着笑，不是平时那种淡淡的，是真的在笑。我冲他比了个加油的手势，他居然也回了个。
最后我们班赢了，同学把我抛起来。落地时我一眼就看到人群外的陆蔼，他还在笑。我跑过去喘着气说：“赢了！都是你的功劳，平时指导得好！”
他挑眉：“我指导你什么了？”
“心理指导啊！”我笑着说，看他没反驳，心里更甜了。
从那以后，我们话多了起来。一起讨论题目，吐槽食堂的菜太咸，晚自习后偷偷溜去买冰棍。他没以前那么冷了，偶尔还会跟我开玩笑。
有天放学，他突然走到我面前，把书包甩到肩上：“一起吃饭？”
我愣住，笔“啪嗒”掉在桌上。我结结巴巴问：“你脚不是没好吗？走路不方便吧？”
他看着我笑了，眼中带笑：“我脚一直好得很。去不去？”
“去！”我赶紧捡笔塞书包，跟着他往外跑。路上我忍不住问：“你骗我啊？让我打了一个月饭。”
他脚步顿了顿，侧头看我，夕阳把他的侧脸染成金色，很温柔：“有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我知道他在骗我。他只是不想让我总为那天的事愧疚，想让我心里好过点。这个发现让我心里暖暖的，走的这几步路也变的轻快。
我们成了班里公认的好哥们，放学一起走，吃饭一起去，周末约图书馆。为了跟他一起上学，我每天掐着秒表起床，跑到他家楼下等他，喊“早上好”。这对爱赖床的我来说，简直是酷刑，但我甘之如饴。
深秋风越来越冷，我在楼下站了几天，成功冻感冒了。上课昏昏沉沉，鼻子堵得喘不过气，咳嗽没完没了。陆蔼皱着眉看了我一上午，下课铃一响就往外跑，回来时手里捏着感冒药和止咳糖浆。
“拿去吃。”他把药放我桌上，语气有点硬，“下次别傻站楼下等，天冷不知道多穿点？”
我看着药，心里暖烘烘的，感冒好像都好了一半。那天下午我实在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有人碰我头发，以为是错觉。后来后桌说，我睡着时陆蔼盯着我看了好久，眼神柔软得不像他。
生病后我变懒了，下课就趴在桌上看窗外。阳光透过玻璃洒在陆蔼身上，给他镀了层柔光。我盯着他侧脸——才发现他其实很好看。
黑发剪得利落，发梢贴在后颈，衬得皮肤更白。单眼皮，眼型长，看人时有点漫不经心。鼻梁高，嘴唇薄，抿着嘴的时候，好像……很好亲。
“你看什么？”他突然转头，正好撞进我眼里。
那一瞬间我能清晰的感觉到心脏剧烈的跳动，我脸一下就烧起来，赶紧把头埋进臂弯，心脏跳得快要炸开，连呼吸都烫起来了。
我这是怎么了？
回家后我鬼使神差点开社交软件，搜“陆蔼”。找到他账号时，手指都在抖，犹豫半天按了“添加好友”，他秒通过。
加上后我盯着聊天框发呆，不知道说什么。幸好他先发来：“吃了吗？”
“吃了。”我手指飞快敲。
“感冒好点没？”
“好多了，谢你药。”
“嗯，好好休息。”
“你也是。”
发完我把手机扣桌上，心里有点沮丧。明明想说点别的，却不知道怎么说，烦躁地把头埋进枕头，选择暂时不跟陆蔼聊天。
日子一天天过，我们越来越默契。他记得我不爱吃青椒，打饭总把我碗里的夹走；我记得他爱喝温牛奶，每天多带一盒给他。同学开玩笑说我们像情侣，我每次都偷偷看他反应，他装作没听见，耳朵却悄悄红了。
我生日那天又下雨了。我不喜欢人多，只请了陆蔼来家。爸妈做了一大桌菜，他嘴甜，一口一个“叔叔阿姨好”，把我妈哄得眉开眼笑，往他碗里夹的菜比给我的还多。
吃完饭吹完蜡烛，爸妈去洗碗，留我们在客厅。我拆他的礼物，是个平安福。
“谢了，怎么送这个？”我捏着平安福，心里甜甜的。
“不客气。”他笑，“求来的，希望你岁岁平安。”
“哦。”我低头看平安福，耳朵又热了。
“我送你回去。”我穿外套，和他走进雨里。
雨不大，淅淅沥沥打在伞上。我们并肩走着，没说话，却不尴尬，空气里有种说不清的暖。快到他家楼下，他突然停下。
“我有话跟你说。”他转身看我，路灯照在他脸上，脸颊泛红，耳根都红透了。
“你说。”我心跳突然加速，预感到了什么。
“我喜欢你。”他声音有点抖，眼睛却亮得吓人，一眨不眨看着我，“不是朋友的喜欢，是……想一直跟你在一起的那种。”说完他攥紧拳头，指节都白了。
我脑子一片空白，耳边只有心跳和雨声。过了好久，我找回声音，颤着问：“那……你想和我在一起吗？”
他愣了一下，眼睛里瞬间像落了星光，湿漉漉的：“想，我好想。”
那天晚上我们在雨里站了很久，说了好多话。我告诉他，我以前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同性恋，后来才明白，我不是喜欢男生，只是喜欢他，不管他是什么性别，只因为他是陆蔼。他听了，笑着把我搂进怀里，声音很轻：“我爱你。”
我们交往后，午休会偷偷跑到天台接吻，风把心跳吹得老远；上课在课桌下牵手，感受彼此掌心的温度；晚自习后绕远路回家，聊未来的梦想，月光把影子拉得很长。
陆蔼成绩好，总耐心给我讲题划重点。在他帮下，我成绩进步不少。我们说好，要一起考去北京。
可幸福没持续多久。高考完那天晚上，我们约好去江边散步。夏夜的风带着潮气，吹得人心头发痒。路过路灯时，他捧着我脸吻下来，突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你们在干什么？！”
我猛地转头，看到我妈站在不远处，脸色惨白，浑身发抖。没等我反应，她冲过来，扬手就给了陆蔼一巴掌。
“啪”的脆响在夜里格外刺耳。
陆蔼被打得偏过头，脸上瞬间红了一片，却没躲，也没生气，转头对我妈深深鞠躬：“阿姨，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别怪他。”
我妈气得说不出话，拽着我胳膊往家拉。一路上她没说话，脸色阴得可怕。到家她把我推进房间，然后是她和我爸的争吵声、摔东西声、她的哭声，像刀子扎在我心上。
他们把我锁在家里，没收手机，不让出门。那一周像行尸走肉，脑子里全是陆蔼，担心他好不好，会不会怪我。
填报志愿那天他们才放我出门。我揣着手机跑到学校，远远看见公告栏前的陆蔼。他瘦了好多，眼下有青黑，看到我时，眼睛一下子红了。
我们冲过去抱住彼此，像要把一周的思念都揉进怀里。他的眼泪烫在我肩膀上，疼得我心痛。我才发现，大热天他竟穿了长袖，拉链拉到顶，遮住半张脸。“这么热怎么穿这么多？”我伸手想拉拉链，他下意识躲了一下。在我坚持下，他才松开手。我轻轻往下拉——他脖子和锁骨全是伤，青紫的瘀伤，还有几道浅划痕。
“怎么回事？”我声音哽咽，眼泪涌上来，“是不是叔叔阿姨知道了……他们打你了？”
他把拉链拉好，擦我眼泪，笑了笑：“没事，小伤，过几天就好。”他越不在乎，我心里越难受，抱着他说不出话。“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我闷在他怀里问，带着哭腔。
他回抱我，声音很坚定：“会的，一定。”
我们一起去教育局填志愿，默契填了北方的城市，不同校但同市，离得近。坐公交车回家时，人不多，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偷偷牵手，手指握得死紧。我看着窗外掠过的树，心里发誓，再难也不放手。
突然公交车猛地一晃，像撞到什么。刺耳的刹车声和尖叫声里，我往前扑去。那一瞬间，陆蔼用尽全力把我抱进怀里，他的身体挡在我前面。我只听见一声闷响，温热的液体溅在脸上，眼前一片刺目的红。
“陆蔼！”我慌乱的喊他，他没回应，只是紧紧抱着我，身体慢慢软下去。我抱着他，感觉他的体温一点点变冷，眼泪模糊了视线，最后我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再次醒来在医院，白色天花板，消毒水味，妈妈趴在床边睡，眼睛红肿。看到我醒，她赶紧起来，声音沙哑：“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看着她，脑子里空空的：“妈……我怎么在这？”
她眼泪涌上来，握我手：“你出车祸了……坐公交车时……幸好你没事。”她说着顿住，眼神有些躲闪。
“车祸？”我努力想，脑子里只有模糊的光影和刺目的红，“我是谁？这是哪？”
妈妈脸色惨白：“你是沈停云啊！我儿子！你伤了头，暂时忘了事，没事的，会想起来的。”
接下来几天，医生说我暂时性失忆。妈妈给我讲我的过去，说我叫沈停云，刚高考完，我听着像别人的故事，没什么感觉。
出院回家，房间熟悉又陌生。墙上的篮球海报，书桌上的习题册，抽屉里的旧篮球，妈妈说都是我的，可我对它们没一点感觉。
一天夜里起夜，路过走廊尽头病房，突然一阵心悸，心脏像被紧紧攥住，疼得喘不过气。我停下脚步，看向病房里。
病床上坐着个男生，背对着我，穿病号服，低头看书。月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黑发垂在额前，露出一小截白脖颈。只是一个背影，却让我莫名熟悉，心里又酸又疼。
他好像察觉到视线，缓缓转头。我看到他的脸——干净的眉眼，高鼻梁，黑眼睛很漂亮，可里面藏着说不出的难过。四目相对的瞬间，我心跳漏了一拍，脑子里闪过模糊的雨、笑声，还有那片红。没等我抓住，他已经转回头，继续看书，像刚才的对视是错觉。
我站在原地，心脏隐隐作痛。我们认识吗？如果认识，我为什么想不起来？如果不认识，为什么我看到他会这么难受？
后来才知道，他也在那场车祸里，伤得比我重，一直在住院。我偶尔在走廊碰到他，他总低着头，好像不愿被人看见。每次看到他，心里都泛着莫名的酸楚。
过了段时间，妈妈说我高考成绩出来了，考上本地的大学。“你之前填的志愿，妈妈帮你确认了，去这好不好？”她小心翼翼问。
我点头，去哪都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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