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破碎。虚无。
我的“人类”感官尽数剥离,如同退去一层沉重而精致的戏服。那些模拟的剧痛、温热的血液、烟火气、桂花甜香……所有关于“云京”和“人样”的数据流被强行切断、压缩、封存,转化为一段高密度记忆档案,沉入意识海深处。
此刻存在的,只是最核心的“我”——一团高度凝聚的、不断进行着复杂能量演算的意识体,以及与我紧密缠绕、根系已有些受损的界时空树。
我们正在维度间隙中疯狂穿梭。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的实感,只有扭曲的光怪陆离的能量流和无处不在的、试图将一切同化的虚无之风。
身后,追猎者如影随形。
【星枢】显露出了它的真实形态——不再是单一的金属节肢,而是一个由无数尖锐几何体构成的、不断变换组合的冰冷多面体。它撕裂维度的方式粗暴而高效,像一艘火力全开的武装星舰,紧咬不放。冰冷的扫描波一次次刷过我的意识体,带着毫不掩饰的掠夺意图。
【目标锁定。高价值能量源(界时空树)。同源文明造物(疑似叛逃或失控单位)。执行回收程序。抵抗无效。】
它的信息流如同冰冷的钢针,试图刺穿我的防御。
回收?叛逃?原来它最终将我判定为需要被“回收”的母星财产,真是天大的笑话!
我无心与它进行无意义的信息交锋。全部算力都用于驾驭界时空树,在这片混乱的维度间隙中寻找生路。每一次短距跃迁都消耗巨大,界时空树的叶片光芒明显黯淡了许多,传递来痛苦的呻吟。它本就不是为这种高烈度的追逐战而设计的。
【警告:能量储备下降至41%。根系结构稳定性降低。持续超负荷跃迁可能导致永久性损伤。】
不能这样下去!被动逃窜只有死路一条!
我猛地一个急转,冲入一片异常活跃的能量乱流区。这里充斥着狂暴的维度闪电和扭曲的空间褶皱,对感知和稳定性都是极大的考验。
【星枢】毫不犹豫地追入,它的护盾亮起,轻易弹开那些致命的闪电,速度几乎未减。科技等级的差距显露无疑。
就是现在!
在它冲入乱流中心,被最密集的闪电流遮蔽感知的刹那——我并非向前逃,而是操控界时空树,向着斜下方一道刚刚生成、即将湮灭的微小维度裂缝,进行了一次超短距、超精密的跳跃!
这不是逃跑,是反击!
我们瞬间出现在【星枢】刚刚经过的轨迹下方,几乎是贴着他的“腹部”!
界时空树所有残存的能量被我瞬间抽取、压缩、塑形——不再是防御,不再是伪装,而是模仿我记忆中母星某种防御性武器的能量构成,凝聚成一道极致尖锐、高度凝聚的幽蓝色脉冲光束!
目标:它不断变换结构、看似最不稳定的能量连接节点之一!
咻——!
幽蓝脉冲无声无息地射出,精准地没入那个节点!
【星枢】庞大的躯体猛地一滞!周身的流光出现了一瞬间的紊乱和闪烁!它显然没料到一直被它视为“逃亡者”的目标会突然发起如此精准而刁钻的反击!
【遭受非常规攻击……能量传输效率下降7%……重新校准中……】
有效!但远远不够!这只是让它短暂“卡顿”了一下!
趁此机会,我再次全力催动界时空树,向着远离它的方向疯狂跃迁!这一次,我将一部分能量用于模拟释放出数十个虚假的能量信号,向着不同的方向逃窜,试图干扰它的判断。
【检测到多重欺骗信号……分析优先级……目标能量特征追踪中……】
身后传来【星枢】冰冷而略带一丝恼火的信息流。它被暂时迷惑了。
我赢得了片刻的、宝贵的喘息之机。
蜷缩在一处相对稳定的能量涡流背后,我快速评估着现状。界时空树受损不轻,能量即将枯竭。【星枢】很快会重新追上来。下一次,它绝不会再给我机会。
就在我飞速计算着所有可能性和概率时,一段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波动,如同风中残烛般,透过界时空树受损的根系,传递而来。
是……明心的能量频率?
极其微弱,跨越了维度的阻隔,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担忧和一种……坚定的祈念?仿佛他正对着我消失的方向,传递着某种讯息。
这怎么可能?他只是个普通人类小道士… 他怎么会……他?他一个渺小柔弱的人类,怎么会有这么强大的信念?
不……不对!
这并非简单的信念传递!这波动中蕴含的力量……是在燃烧!以一种近乎献祭的方式,持续不断地、跨越维度的阻碍,被界时空树苗贪婪地汲取着!
【警告:检测到异常稳定外部能量注入。属性:低维生命本源灵质。传输方式:持续性强制链接献祭。能量转化效率:极低。对供体存在不可逆根本性损伤风险。】
树苗传递来冰冷的数据,它只遵循最原始的生存与回归本能,抓住了这根唯一的“稻草”,完全不顾及那头连接的生命正在为此付出何等代价。
明心!那个孩子!他在用他自已的根本灵性,潜力,甚至是未来!试图为我点亮归途!
停下!快停下!
我的意识发出无声的咆哮,试图强行压制树苗的本能,切断这残酷的链接。但树苗在求生欲的支配下,反抗异常激烈,能量的剧烈波动反而让我们在虚无中更加不稳。
身后,【星枢】冰冷的扫描波再次由远及近,它即将重新锁定我们。
没有时间犹豫了。
要么,立刻彻底切断链接,任由树苗能量耗尽,我们一同被捕获或湮灭,可这样,明心的牺牲就会变得毫无意义。
要么……接受这份燃烧生命换来的、持续而微弱的补给,利用它强化与母星的感应,赌上一切……回家!
痛苦的选择。冰冷的逻辑告诉我,这是唯一生路。但某种新生的、陌生的情绪却在剧烈翻腾。
我不再抗拒。所有的算力,所有的意志,连同那根持续不断从遥远时空输送而来的、带着灼热温度的灵质细流,全部毫无保留地灌注进界时空树苗!
目标锁定:母星坐标!最大功率跃迁!!!
这一次的跃迁,维度风暴疯狂撕扯着我们残存的结构,【星枢】的攻击光束如同死神的镰刀一次次擦过。
界时空树苗的光芒彻底熄灭,变得如同焦黑的枯木,仅靠着那根连接着另一个世界、燃烧着的“灯芯”维系着最后一丝不灭的灵光。
明心的力量,如同风中残烛,却始终未曾断绝。它微弱,却执着地燃烧着,成为这无尽黑暗虚空中,唯一的方向标。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的濒临破碎,那浩瀚、古老、温和却无比庞大的能量场终于再次包裹了我们。
熟悉的故乡。
巨大的古界时空树依旧无声地屹立于维度核心,贯穿万千时空,亘古不变。它庞大的能量场宁静无波,仿佛我这短暂而激烈的千年历险,于它而言,不过是一次微不足道的呼吸。
我们回来了。
就在抵达母星能量场的瞬间,那根持续燃烧的灵质链接,仿佛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燃料,悄无声息地……崩断了。
界时空树苗最后一丝活性也随之消散,变得只有巴掌大小,通体灰暗,裂纹遍布,如同最普通的地球焦炭。
只有最核心处,还残留着一点点微弱到极致、却异常温暖的光晕——那是明心燃烧自己输送而来的灵质,混合着云京百姓那些庞杂却鲜活的信仰之力,最终未能被完全消耗的残渣。
我的意识体环绕着这棵彻底死去的树苗,感受着母体那包容一切却冰冷永恒的浩瀚,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感弥漫开来。
我缓缓地引导着那棵残破的树苗残骸,飞向古界时空树那如同山脉般巨大的根部。
在接触的刹那,树苗残骸彻底消散,化作了最原始的、闪烁着微光的能量微分子,如同夜空中最后几点萤火,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古树根部那浩瀚无边的能量循环之中。
没有欢呼,没有迎接,没有疑问。
那一点来自异世界的、带着人类温度与祈念的、微不足道的信仰残渣,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母星冰冷而宏伟的根基里。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巨大的古树依旧沉默地屹立,吞吐着维度能量,对根部融入的一点尘埃毫不在意。
我的意识体悬浮在虚空之中,感受着这绝对的宁静与庞大。
我“活”了下来。
可是……
那元夕灯火的璀璨,那李瑜洪亮的嗓门,那桂花糕的甜香,那明心最后燃烧自已、照亮我归途的决绝……这一切,又算什么?
一次失败的观测实验?一段被意外中断的数据流?一份需要被清理的异常报告?
冰冷的母星界时空树沉默不语,它只关心存在的本身与维度的平衡。
而我,第一次对这片诞生我的、永恒的故乡,感到了一种深入意识核心的……冰冷与孤独。
那节燃烧殆尽、无声崩断的灵质链接,仿佛在我空无一物的意识深处,烙下了一道永不熄灭的、带着灼痛的印记。
有些东西,似乎永远地改变了,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