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冰冷与死寂几乎要将我的意识体冻结。那融入根部的微小尘埃，未能激起母星古树一丝一毫的涟漪。
它太庞大了，太古老了，我所经历的一切，于它而言，不过是无尽循环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下一个片叶。前往下一个未知的世界，执行新的观察任务。这才是程序设定的路径，抹去异常数据流，格式化情感模块残留波动，回归绝对理性的观察者。
我的意识体开始调动能量，准备随机锚定一个新的坐标，将关于“云京”、关于“明心”的记忆档案再次深埋，如同从未发生。
就在跃迁程序即将启动的刹那——
嗡。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无法捕捉的震颤，如同琴弦崩断后最后的余韵，自我的意识核心最深处传来。
不是来自外部，而是来自内部。来自那段被压缩封存的、关于明心的记忆档案本身！它……在自行共振？
紧接着，一股无法抗拒的、悲伤到极致的牵引力猛地攫住了我！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力量，而是一种基于深刻因果联结的、跨越了维度与时间的……召唤！
我的部分意识碎片，竟不受控制地被强行剥离出来，顺着那根早已断裂、本应彻底消失的灵质链接残留的“痕迹”，向着那个我以为再也不会回去的坐标，疯狂坠去！
维度光影再次扭曲拉扯，但这一次，感觉截然不同。没有追逐，没有战斗，只有一种归心似箭般的悲怆和……难以言喻的不安。
眼前的景象骤然定格。
不再是繁华的云京，不再是熟悉的小院。
而是一片荒芜的山坡。夜色深沉，残月如钩，凄冷的月光洒落在枯草与残雪上。
一个身影，佝偻着，孤独地坐在一块冰冷的石头上。
他穿着一身极其陈旧、洗得发白的蓝色道袍，宽大得几乎能装下两个他。头发已然全白，稀疏地挽着一个松散的道髻，用一根枯木枝固定着。侧脸轮廓依稀能看出昔日的清秀，如今却被深深的皱纹和岁月的风霜刻满。他瘦得惊人，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怀抱里似乎紧紧搂着什么东西。
是明心。
但……不是我的明心。
不是那个眼睛亮晶晶、会看着走马灯惊呼、会小心翼翼吃桂花糕的十六岁小道士。
时光在这个维度仿佛被疯狂加速。在我于维度间隙挣扎、于母星短暂停留的“瞬间”，于此地，已是数十年岁月匆匆而过！
他怎么会……老成了这样？他怎么会在这里？这荒凉之地……
我凝聚的意识碎片飘近他，然后，如遭雷击般僵住。
他并非实体。
他的身体在残月的冷光下，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虚幻的光质。没有呼吸的起伏，没有生命的温度。他只是一抹残影，一个由无比强大的执念和燃烧殆尽的灵性维持着的……信念躯壳。
真正的明心，早已在漫长岁月的等待、不解的追寻和灵性的枯竭中，死去了。
留下来的，只是这缕不肯散去、依旧固执地守在这片我消失的土地上、重复着呼唤与等待的……残响。
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同样半透明的、我当年常穿的、由他自己所虚假创造的粗布道袍。那是唯一的念想。
他干裂的、没有血色的嘴唇微微翕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破碎的低语，反复呢喃着：
“前辈……星海 之外……”
“归家之钥……”
“等等我……就快……明白了……”
巨大的、从未有过的冲击力，狠狠撞在我的意识核心上。
懊悔。
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灌满了我每一个虚拟的神经元。
我当初……做了什么？！
我为什么要将那些冰冷的事实强行塞给他？！就因为我认为“羁绊更深”？就因为我认为他“有权知道真相”？
多么傲慢！多么自私！
他只是一个人类！一个求知欲旺盛、心思纯净的年轻人类！他本该有他平凡却完整的一生！他或许会慢慢忘记那个突然消失的“前辈”，或许会成为鹤清宫一位普通的道长，收几个徒弟，看着云京的花开花落，平静地度过他的岁月。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被我留下的、无法理解的“知识”折磨一生，耗尽一切灵性与生命，最终化作这荒山坡上一缕无望的、等待的残影！
人类一旦接触到了超越理解的未知，便会如飞蛾扑火，不惜耗尽所有去追逐一个虚妄的答案……而我，亲手将这把火，塞进了他的手里。
我的意识碎片颤抖着，想要靠近他，想要触碰他那虚幻的、布满皱纹的脸颊，想要告诉他“别等了，我回来了，还有，对不起。”
但我的手指（意识碎片）却直接穿过了他，如同穿过一片冰冷的雾气。
他感受不到我。
他依旧沉浸在他自已永恒的、孤独的执念里，望着我当年消失的方向，反复咀嚼着那些耗尽他一生的词语。
“前辈……”
“星海……”
“明白……”
月光洒落，照着他透明的身躯，仿佛下一刻就要随风散去。
那吸引我而来的、微弱却执拗的波动，正从这具早已死去的身体里散发出来——那不是灵魂，而是他耗尽一生、将所有心智、所有精神、甚至所有生命力量都燃烧殆尽后，烙在这片空间里的……信念残影。
我停留在他身旁，这缕迟来的意识碎片，只能无声地、绝望地注视着这由我一手造成的、持续了数十年的悲剧终幕。
跨越维度的重逢， 竟是如此残忍。
【分析：个体‘明心’，生命体征已于约四十三个地球年前终止，终止原因：灵质过度枯竭，心神耗尽，残留现象：高强度信念执念固化场……】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原来，当初带我回母星的牵引绳，是靠他一辈子换来的!他靠着当初我在他额头上留下的清心诀，联系了我多少个春夏秋冬，我不敢想。
我带给他的，不是知识，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诅咒!
而我最终带给界时空树的，不是有趣的观测数据，而是一捧沾着一个人类少年绝望与执念的……灰烬。
我的意识体在那枯寂的小院上空停留了许久，最终，只是极其轻微地、拂过那具枯槁身躯花白的发丝。
他的信念残影或许还要停留千千万万个岁月，而我却无力改变。
然后，我切断了与这个坐标的最后一丝联系，任由维度将我拉回母星那冰冷的怀抱。
那方小院，那道枯坐的残影，将成为我永恒数据记忆库里，最沉重、最无法解析、也最不敢触碰的……错误代码。
【片叶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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