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缓慢移动的光斑,最终被窗外冰冷的霓虹灯取代。
我在那个充满麦香的面包箱里蜷缩了一整天。饿了就去舔几口他临走前留下的清水,然后回到窝里,望着窗外流动的云和偶尔掠过的飞鸟,我很容易疲惫,大部分时间都在一种懵懂的半睡半醒间度过,破碎的思绪沉浮不定。
钥匙插入锁孔的声响格外刺耳。
门被推开,沉重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样子比早上出门时更加不堪。西装外套胡乱搭在臂弯,领带扯得歪斜,衬衫皱巴巴的,眼底的红血丝几乎连成一片,脸色在玄关灯光下灰败得吓人。
一天功夫,那股沉沉的死气仿佛又在他身上刻下了几道看不见的年轮。
但他不是一个人。
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休闲夹克的男人,脸上带着担忧和随和,手里提着一个印着宠物店logo的纸袋。
“就这儿。”他把外套甩在沙发上,声音沙哑,像粗糙的砂纸摩擦,“赶紧看,看完走人。”
他朋友却没在意这恶劣的态度,目光一下锁定了蹲在浴室门口的我。
“哟!就是这只小橘猫?”他朋友眼睛一亮,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喜欢,“行啊你,捡的?这品相真不赖!毛色亮,脸盘也圆,挺帅的小伙子!”
他朋友放下纸袋,蹲下来,对我伸出手指,发出逗弄的啧啧声,气息温和友善。
我静静看着他,没有动。
“你看,这猫就这么看着我,性格真好!”他朋友更高兴了,扭头对他说,“比我家那只强多了,你昨天电话里说得惨兮兮的,我看这不是挺好一猫吗?”
他没接话,径直去厨房倒水,玻璃杯磕碰出清脆又刺耳的响声。
他朋友也不恼,自顾自地从纸袋里拿出个小罐头,熟练打开,浓郁的肉香瞬间弥漫开来,比我吃过的午餐肉诱人百倍。
“来,小家伙,饿坏了吧?尝尝这个,好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看了看罐头,又看了看厨房里他冰冷的背影,饥饿最终获胜,我小心地凑过去吃了起来。味道确实极好。
他朋友笑眯眯地看着我吃,一边说:“说真的,你看它多乖,跟你有缘,留下吧?家里有个活物,有点生气,总比你一个人……”
“砰!”水杯被重重砸在料理台上。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他朋友。
“你废话太多了。”声音压抑着极度的不耐和某种濒临爆发的怒火,“让你来看,能养就带走,不能养我明天就扔回去,别跟我说这些没用的。”
他朋友笑容僵住,叹了口气站起来:“你这又是何苦?都快一年了,你总不能……”
“我怎样?!”他猛地打断,声音骤然拔高,像困兽的嘶吼,眼底的血红骇人,“我他妈就该烂死在这里!跟你有关系吗?!谁要你多管闲事!”
他朋友被吼得一怔,脸上掠过无奈和痛心:“我不是多管闲事!我是你朋友!我看着你这样我难受!丽雅那时候,最喜欢猫了……她要是知道了……”
“别提她!!!”他像被瞬间点燃,一拳狠狠砸在冰箱门上,发出恐怖的闷响。胸口剧烈起伏,眼眶红得欲裂,每个字都嘶哑欲碎,“你不配提!谁也不配!”
死寂笼罩了房间。
只有我舔舐罐头的声音细微地响着。
他朋友沉默了,看着他濒临崩溃的样子,最终沉重叹息:“好,好,我不提,是我的错。”
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季安,可是……那场意外……谁都不想的,丽雅和孩子……她们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
“以前那个傻逼早死了。”他打断,声音嘶哑却冰冷彻骨,“和她们一起死了,听懂了吗?现在这个就是我,看不惯就滚。”
季安猛地喘了口气,指着地上的我,对他朋友说:“少废话,这猫,你到底要不要?不要就滚,我明天就处理掉。”
他朋友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无奈摇头:“我要,我带走。”他弯腰,小心地将我抱起来,他怀抱温暖,手法熟练。
季安立刻转过身,只留下一个僵硬冰冷的背影,重新拿起水杯,手指用力得骨节发白。
“赶紧带走,它的破窝和那堆破毛巾也一起拿走,别留在这儿碍眼。”
他朋友没再说话,默默拿起面包箱和毛巾,抱着我向门口走去。
开门时,他朋友停顿了一下,低声说:“有事,随时打电话。”
没有回应。他像一尊凝固的、满是裂痕的雕像。
门关上了。
隔绝了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绝望和冰冷愤怒的空间。
他朋友抱着我走进电梯,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叹气:“唉,可怜的小家伙,你别怪他……”
我在纸箱里,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门。
透过这压抑的对话,那些尖锐的碎片终于拼凑了起来。
季安。
他曾经或许真的如这个名字一般,四季平安,温润如玉,他本该有一个幸福的未来,一个怀孕的妻子,一个即将组成的圆满家庭。
但一场残酷的车祸碾碎了一切,带走了一大一小两条生命,也彻底击垮了他。
原来那冰冷的愤怒和刻薄之下,是那样一片无法愈合的、血肉模糊的废墟。
电梯下行。
“……他就是钻牛角尖……以前多好的一个人,爱说爱笑……他天生就苦,没爹没娘的,在孤儿院长大,那场车祸,丽雅和孩子都没了……那可是他全世界,他就变成这样了……”
我听着他朋友的描述,不知在何时,我到达了他的家中。
他朋友的家很不一样。
温暖,明亮,充满了生活气息。沙发上随意扔着柔软的毯子,茶几上摆着吃了一半的零食,空气中飘着淡淡的饭菜香和另一种猫的味道。
另一只猫。
一只漂亮的、毛色油光水滑的布偶猫,正慵懒地趴在猫爬架的最高处,冰蓝色的眼睛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好奇和审视,打量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雪球,过来,认识一下新朋友。”他朋友——周铭,把我放在柔软的地毯上,对着那只布偶猫招呼道。
名叫“雪球”的布偶猫只是优雅地甩了甩尾巴尖,并没有下来的意思。
周铭笑了笑,给我准备了新的食盆和水盆,依旧是那种很香的罐头,还拿出了几个崭新的猫玩具,逗弄着我。
我配合地扑腾了几下,注意力却大部分都在那只布偶猫身上。
一种奇怪的冲动在我心底滋生。我想和它交流。不是通过气味或者姿态,而是更直接的……像是……
我尝试着集中注意力,对着那只布偶猫,我的同类,在脑海里发出一个模糊的、友好的意念:【你好?】
雪球只是歪了歪头,舔了舔爪子,毫无反应。
也许是不够清晰?
我再次尝试,这次带着更明确的疑问:【这里……是哪里?】
雪球从猫爬架上跳了下来,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到食盆边,开始慢条斯理地吃周铭为它准备的猫粮,完全无视了我的存在。
我不甘心,走到它附近,试着用更复杂的意念传递:【你认识那个叫季安的人吗?他……】
雪球突然停下进食,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喉咙里发出极其轻微的、表示不适的“呜”声,然后叼着一颗猫粮,迅速跳回了猫爬架,背对着我。
一次又一次。
我尝试发出问候、疑问、甚至模仿周铭叫它“雪球”的发音波动。
毫无作用。
雪球的所有反应,都基于最直接的它的本能:好奇、警惕、占有欲、对食物的兴趣。它会对周铭的抚摸发出呼噜声,会对逗猫棒表现出兴趣,会对我的过分靠近表示警告。
但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坚硬的玻璃。它活在一个完全自我的、封闭的世界里,对外界的一切刺激只有最本能的生理反应:吃、睡、梳理、排泄。
它没有回应。
一次都没有。
黄昏再次降临。
周铭对我很好,照顾得无微不至。猫窝比面包箱柔软舒适一百倍,食物精致,环境安全。
但我蜷在那个柔软的猫窝里,却感觉比在冰冷的面包箱里更加……焦躁不安。
一种莫名的、越来越强烈的违和感包裹着我。
为什么我能思考“哪里”、“谁”、“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对那只布偶猫无法交流感到失望?
为什么我会记得“季安”这个名字,记得他猩红的眼眶,记得他背影里那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雪球不会。它只会思考食物、温暖和安全感。
我和它不一样。
我……是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电流,窜过我的四肢百骸。
我不是一只猫。
至少,不完全是。
这个认知带来一瞬间的恐慌,随即是一种更深沉的、无法言说的孤独。我存在于这里,却又格格不入。
窗外,夜色浓重,霓虹闪烁。
我的脑海里毫无预兆地、清晰地闪回那个画面——季安坐在高高的阳台护栏上,单薄的白衬衫被风吹得紧贴身体,嘴里叼着烟,眼神空洞地望着下方的虚空。那摇摇欲坠的身影,那仿佛随时会融进风里飘走的死寂……
心跳骤然失序!
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铁爪,猛地攥紧了我的心脏!比任何一次被追杀时的惊悸都要来得凶猛和直接!
他会死的。
就像他说的,那个“以前的傻逼”已经死了。
现在这个,只是一具行尸走肉,停留在那场车祸的血色废墟里,从未走出。
而一具早就死去的行尸走肉,随时都可能彻底消散,他或许因为一时心软喂了我而暂时回来了,那今晚呢?明晚呢?
周铭已经洗漱完,准备休息了。客厅的灯暗了下来。
雪球在它的豪华猫爬架上睡得香甜。
不行。
我不能待在这里。
我必须回去!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烧遍全身。我不知道回去能做什么,或许什么也做不了,但我不能就这样待在安全温暖的这里,等待着也许明天就会传来的某个噩耗。
我悄无声息地从猫窝里爬出来。
客厅很安静。周铭的卧室门关着。
我走到玄关的大门下。门紧闭着,对我来说如同天堑, 绝望感开始蔓延。
不!一定有办法!
我弓起身,喉咙里发出极低沉的、连自己都不明白意义的呜咽声,用尽全部意念集中在那扇门上。
【打开……】
【打开!】
【让我出去!】
门纹丝不动。
我和那只布偶猫没有区别,我同样无法用意念影响现实世界。
巨大的无力感几乎将我压垮。
但就在这时,那种不祥的预感再次升级,尖锐得让我浑身毛发倒竖!仿佛能穿透层层墙壁,看到那个男人正再次走向危险的边缘!
我不能等!
他会出事!
他还会坐在那里!他会掉下去!
那个被巨大悲伤摧毁、用冰冷和愤怒把自己层层包裹起来的季安,他根本就没想好好活着!周铭的离开,我的离开,可能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必须回去!
这个念头如此强烈,瞬间压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