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感知到的是饥饿,尖锐的胃部抽搐感将我从无梦的沉睡中拽醒,然后是身下毛巾柔软的触感,以及鼻腔里残留的、令人安心的麦香和消毒水混合气味。
我睁开眼,依旧是那个狭窄的面包箱,浴室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城市白噪音。天光了,从门缝底下透进来一丝清亮。
饿。
我笨拙地爬出纸箱,四只爪子踩在冰凉的地砖上,打了个哆嗦,这具身体依旧虚弱,但比昨晚那濒死的状态好了太多。
我蹒跚地走出浴室,客厅里空无一人,保持着一种刻板的整洁,冷清得不像有人长住,空气中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属于那个人的那种紧绷又疲惫的气息。
循着那气息和一丝微弱的空气流动,我走向阳台。
推拉门开着一条缝。
然后,我看到了他。
他坐在阳台的护栏上,背对着室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衬衫,晨风将衬衫吹得紧贴在他瘦削的脊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肩胛骨轮廓,黑色的发丝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他坐在那里,但不是坐在阳台里面的椅子上,他背对着我,直接坐在了阳台那窄窄的护栏外沿上,双腿悬空在外面,楼下是渺小的车流和行人。
他微微仰着头,嘴里叼着一支燃烧的烟,灰白的烟雾袅袅升起,又被风迅速扯碎、带走。他的视线望着远处,眼神空洞,没有焦点,仿佛看到的不是风景,而是一片虚无。
那股浓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绝望和疲惫,比他身上的烟味更呛人,沉沉地压了过来。那不是一个清晨醒来吹风醒神的人该有的状态。
那是一种……随时可能融进风里、坠入虚空的飘忽感。
我的饥饿感暂时被一种更莫名的情绪压了下去。我小心翼翼地挤过推拉门缝隙,走到阳台内侧,离他几步远的地方。
他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到来,沉浸在他那片冰冷的世界里。
我犹豫了一下,饥饿最终战胜了那点模糊的警惕,我仰起头,对着他那过于单薄寂寥的背影,轻轻地、带着点讨食的意味。
“喵……”
声音细弱,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那背影猛地一僵。
叼着烟的嘴唇抿紧了。他极其缓慢地、像是慢镜头般,回过头来。
晨光勾勒出他瘦削的侧脸轮廓,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宿夜未消的戾气和疲惫。但他的眼睛……
那双总是充斥着不耐烦和暴躁的眼睛,此刻布满了清晰的血丝,红得吓人,像是熬干了最后一滴精力,又像是刚刚无声地崩溃过一场。烟雾掠过他的眼睫,让他眼底那片刻的空洞和红肿无所遁形。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没有任何情绪,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就那样看了我几秒,烟灰积了长长一截,快要掉落。
然后,他猛地吸了一口烟,再将烟雾狠狠地从鼻腔喷出,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语调:
“呵……你这小东西,倒是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他转过头,又望向外面的虚空,声音飘忽地传来:
“别的野猫,有点风吹草动就吓炸毛,躲得远远的。你倒好……”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是干巴巴地、带着点难以理解的味道说:
“……饿得挺实在。”
那截长长的烟灰终于不堪重负,断裂开来,飘散在晨风里。
他沉默地看着烟灰消散,然后抬手,将烟蒂按熄在护栏的水泥面上,动作机械而用力。
他从护栏上跳了回来,落回阳台安全的地面,白衬衫的下摆被风掀起又落下。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眶依旧猩红,但那股要融入虚空的飘忽感似乎暂时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熟悉的、烦躁的生机。
“看什么看?”他粗声粗气地说,越过我走向室内,“……麻烦精。等着,给你找点能吃的。”
他的脚步声重新变得沉重、实在,踏在客厅的地板上。
我蹲在原地,看了看他刚刚坐过的、还残留着烟蒂灼痕的护栏边缘,又看了看他走进厨房翻找的背影。
饥饿感再次清晰地涌上来。
我站起身,抖了抖毛,跟着那个背影小跑了过去。
确实饿得挺实在。
他在厨房里制造出一连串不耐烦的响动。抽屉被粗暴拉开又推上,橱柜门砰地撞响,伴随着他持续不断的、音量不小的抱怨。
“妈的……猫该吃什么?”
“……网上说牛奶不行?事儿真多。”
“鸡蛋?生的熟的?麻烦!”
“这面包它能不能吃?啧,好像也不行……”
我蹲在厨房门口的光滑地砖上,仰头看着他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转。饥饿感烧灼着我的胃袋,让我忍不住又细声细气地叫了一下:“喵……”
他猛地停下动作,回头瞪我,眼眶还是红的,配上那副凶相,活像只暴躁的兔子:“催什么催!饿死鬼投胎啊?!”
话虽难听,但他翻找的动作明显加快了。最后,他似乎终于放弃了寻找现成的“猫食品”,认命地从一个塑料袋里翻出一小盒午餐肉——看起来像是他某个熬夜加班后的储备粮。
他拆开盒子,动作粗鲁地将那块粉红色的肉倒进一个干净的白瓷小碟子里,又拿起菜刀,皱着眉头,极其笨拙地将午餐肉剁成大小不一的碎块,嘴里嘟囔着:“盐分是不是高了点……吃出毛病来我可不管……”
最终,他把那个盛着午餐肉碎的白瓷碟子,“咚”地一声放在我面前的地上,力度大得差点把肉震出来。
“吃!”他命令道,双手在裤子上擦了擦,像是完成了什么艰巨的任务,然后抱臂站在一旁,拧着眉盯着我,仿佛在监督什么可疑的生化实验。
午餐肉浓重的咸香和肉味瞬间俘获了我。我立刻把头埋进碟子里,狼吞虎咽起来。肉块有点硬,咸味确实很重,但对此刻的我来说,无异于珍馐美味。
我吃得专心致志,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头顶传来他似乎松了口气的细微气流声,但紧接着又是他刻薄的点评:“饿死鬼一样……吃没吃相。”
我懒得理他,继续埋头苦干。
很快,一小碟午餐肉就被我消灭干净,连碟子都被我舔得光可鉴人。我意犹未尽地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他,甚至还试图用脑袋去蹭他的裤腿——这是这具猫身自发的、讨食的本能。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一步,一脸嫌弃:“滚远点!……还吃?你是猪吗?!”
话是这么说,他却皱着眉看了一眼那个空碟子,又瞥了眼我明显没鼓起来的小肚子,嘴角向下撇得更厉害了。
“等着!”他没好气地扔下一句,再次走向那个橱柜,拿出另一盒午餐肉,嘴里骂骂咧咧地计算着这个月超支的生活费,但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他又给我弄了一碟。
这一次,我吃得稍微慢了些。胃里有了食物,暖意弥漫开来,连带着看这个嘴臭心软的两脚兽也顺眼了不少。
他不再抱臂站着,而是拖过一把椅子,反着坐下,下巴搁在椅背上,沉默地看着我吃。那眼神依旧复杂,带着血丝,有残留的空洞,有显而易见的烦躁,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未曾察觉的,专注于另一件事物而暂时忘却自身痛苦的平静。
等我再次吃完,心满意足地开始舔爪子洗脸时,他才动了动。
他站起身,拿起空碟子扔进水槽,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吃了就睡,你是来享福的吧?”他一边粗暴地冲洗着碟子,一边头也不回地说,“老子得出门了,给我老实呆着,不准拆家,不准乱拉,听到没有?”
他擦干手,走到门口,拿起那件皱巴巴的西装外套,又恢复了那副被生活摧残得死去活来的社畜模样,仿佛清晨阳台上的那个脆弱身影只是我的错觉。
临出门前,他回头又瞪了我一眼,恶声恶气地警告:“要是回来发现你搞破坏……就把你扔出去!”
“砰!”
门关上了。
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
我蹲在原地,舔了舔嘴角残留的肉味。
阳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温暖,吃饱,安全。
我踱回浴室,跳进那个充满麦香的面包箱里,把自己团成一个毛球。
尾巴尖轻轻晃了晃。
这个两脚兽,吼得是真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