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铭的车里很干净,有一股淡淡的汽车香氛味道,和季安那辆充斥着烟味与压抑感的旧车完全不同。我蜷缩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逐渐苏醒的城市。后腿的疼痛变成了持续的钝痛,精神的极度透支让我昏昏欲睡,但那些冰冷的思维碎片却不肯彻底安静。
【载体损伤评估:右后肢轻微肌肉扭伤,能量水平低于安全阈值……建议立即补充能量并进入休眠状态……】
【外部环境变更:安全等级未知。保持基础警戒……】
周铭一边开车,一边打着电话,语气疲惫但强打着精神。
“……对,麻烦您了,就寄养几天,很乖的一只小橘猫,昨天刚捡的……对,所有费用我这边出,用最好的猫粮和猫砂……嗯,谢谢,我大概半小时后到。”
他挂了电话,长长吁了口气,等红灯的间隙,他侧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依旧复杂。
“给你找了个不错的宠物店,单间,干净又安全。”他像是在对我解释,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我先处理季安那边的事,稳定了再……再想办法安顿你。”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确定。季安的状况显然远非“稳定”二字可以形容。
车子最终停在了一家看起来颇为明亮的宠物店门口。玻璃窗擦得很亮,里面摆放着各种宠物用品和可爱的宠物玩具,看起来温馨又专业。
周铭抱着我走进去,和前台一个穿着围裙的年轻女孩交涉了几句,填了表格,刷了卡。女孩笑容甜美,引着我们走向后面的寄养区。
寄养区是一排排独立的玻璃隔间,里面放着猫窝、猫爬架、食盆水盆。很干净,没有异味,但空气中弥漫着许多陌生猫狗的气味,让我的神经本能地绷紧。
一些隔间里的猫看到我们,好奇地凑到玻璃前,或者发出警惕的叫声。
周铭给我选了一个靠里相对安静的小单间。女孩熟练地铺上新的尿垫,放好猫碗,又拿来一小碟看起来不错的猫粮和清水。
“它真可爱,”女孩笑着说,试图伸手摸我,“叫什么名字呀?”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指。
周铭顿了顿,才有些尴尬地回答:“……还没起名。”他看了看我,补充道,“它可能有点吓到了,比较警惕。”
“没关系,刚来的小猫都这样,熟悉就好了。”女孩不以为意,又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周铭蹲在玻璃门外,看着我,叹了口气:“暂时在这里待着,这里安全,有人照顾。我……我晚点再来看你。”
他又看了我几秒,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摇头,站起身走了。
玻璃门被轻轻关上,落锁声清晰可闻。
我独自留在了一个干净、明亮、设施齐全,却完全陌生的狭小空间里。
我走到猫碗边,嗅了嗅猫粮。品质不错,但我没什么胃口。只是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然后我跳上那个软垫猫窝,蜷缩起来,面朝着玻璃门的方向。
外面偶尔有店员或其他寄养宠物的主人经过,投来好奇的目光。隔壁隔间的一只美短猫一直试图用爪子扒拉玻璃,对我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在示好,又像是在示威。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它,没有任何回应。
它尝试了几次,觉得无趣,便转身自己去玩爬架上的小球了。
我和它们不一样。
这个认知在此刻无比清晰。
我不需要这种程式化的“照顾”,不渴望和同类进行幼稚的互动,更不适应这种被观赏、被圈养的状态。
我需要的……是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绝望和短暂温暖的地方。是需要我去警惕、去观察、甚至去……拯救的对象。
季安。
他现在怎么样了?镇静剂的效果过去后,他醒过来会怎么样?那根断裂的皮带会不会成为他下一次尝试的提醒?
冰冷的焦虑再次啃噬着我。我无法休眠,无法放松。
我盯着那扇锁死的玻璃门。
【结构分析:电磁锁,简易型号。频率干扰可破解……】
那个知识库又开始自动运转。
但我压制住了这个念头。现在不能。周铭刚把我送来,立刻逃走只会带来更多麻烦和怀疑。我需要等待。
时间在封闭的空间里缓慢流逝。店员按时来添粮换水,清理猫砂盆,对我露出职业化的微笑。我大多数时间只是安静地蜷着,偶尔吃点东西,保持最低限度的体力。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
宠物店打烊了,灯光暗下大半,只留下几盏昏暗的夜灯。店员们都离开了,整个店里只剩下各种小动物们发出的细微声响——窸窣的跑轮声,偶尔的犬吠,猫咪梦中的呓语。
一片寂静的黑暗里,我睁开了眼睛。
是时候了。
我走到玻璃门前,抬起头,集中精神。
【锁定目标……模拟干扰频率……】
微弱的、几乎无法感知的能量波动自我核心散发而出。
“咔。”
一声轻响。
玻璃门锁的指示灯闪烁了一下,熄灭了。
我伸出爪子,轻轻一推。
门,开了。
清新的夜空气涌了进来。我敏捷地跳出隔间,落在冰凉的地砖上。
没有犹豫,我循着记忆中来时的路线,避开夜间的监控探头(【路径计算中……规避可视范围……】),从一个通风窗口的缝隙钻了出去,再次落入冰冷的夜色中。
目标明确。
医院。
找到季安。
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皮毛,后腿的疼痛在奔跑中愈发尖锐。城市是巨大的、灯火通明的迷宫,但我脑海中的那个坐标——医院的位置——却像黑暗中唯一的灯塔,指引着我穿过车流、小巷和高低错落的围墙。
【路径优化……能耗降低……避开主干道……】
那些冰冷的指令碎片依旧在运作,让我的行动更有效率,但无法消除体力急速消耗带来的虚脱感。消毒水的味道越来越浓,混杂着医院特有的那种冰冷、绝望又带着一丝希望的特殊气息。
我终于看到了那栋白色的、灯火通明的巨大建筑。
避开正门,我沿着围墙寻找突破口。最终,在一个堆放医疗废物的偏僻角落,找到一个通风管道的出口栅栏,螺丝有些松动。
用尽最后的力气撬开栅栏,我钻了进去。管道内壁冰冷光滑,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尘埃味。我依靠着对季安气息那一点微弱的感应,在错综复杂的管道网络中艰难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我从一个通风口栅栏的缝隙,挤进了一条安静的医院走廊。
已经是深夜,走廊灯光昏暗,只有护士站还亮着灯,偶尔有值班护士轻微的脚步声。空气里是消毒水、清洁剂和淡淡悲伤混合的味道。
我贴着墙根的阴影,小心翼翼地移动,鼻尖微动,捕捉着空气中那一丝极其熟悉的、属于季安的、此刻却混合了药味和绝望的气息。
找到了。
一间单人病房。门关着,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
我够不到门把手,也无法从紧闭的门缝挤进去。但旁边的墙壁上,有一个为传递物品设计的小滑动窗,没有完全关死。
我奋力跳起,用爪子勾住边缘,艰难地把自己拉了上去,从那条缝隙挤进了病房。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医疗仪器发出规律的、轻微的滴答声。季安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得像纸,脖颈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目。他闭着眼,但眉头紧紧锁着,即使在睡眠中,也仿佛承受着无尽的痛苦。
氧气软管插在他的鼻孔下,手臂上打着点滴。
我悄无声息地跳上床尾的栏杆,蜷缩在阴影里,静静看着他。
他还活着。物理上还活着。
但那股死寂的、冰冷的绝望感,依旧如同实质般笼罩着他,比任何医疗仪器都更能说明他的状态。
过了一会儿,病房门被轻轻推开。周铭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担忧。他手里提着保温桶,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他站在那里,看了季安很久,才低声开口,声音沙哑:“……何必呢?季安……活着……总还有……”
“滚。”
一个嘶哑、冰冷、几乎不像人声的字眼,从季安苍白的嘴唇里挤了出来。他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眼睛睁开一条缝,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枯寂的黑暗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厌恶。
周铭身体一僵,脸上掠过痛楚,但还是强忍着:“我给你带了点粥,你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让你滚。”季安的声音稍微清晰了一点,却更加刻薄冰冷,像玻璃碴子,“来看我笑话?还是来彰显你那廉价的同情心?省省吧,周铭,我看着恶心。”
“季安!我不是……”
“那你是什么?”季安猛地打断他,因为激动,呼吸变得急促,引来了监护仪器的轻微报警声,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用那双死寂的眼睛盯着周铭,“来劝我好好活着?活着干什么?又继续结婚生子,然后等着哪天飞来横祸,家破人亡?”
这话恶毒得像淬了毒的匕首。
周铭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像是被狠狠捅了一刀,踉跄着后退了一步,眼里最后那点光也熄灭了。
“……好,我走。”他声音发颤,带着一种彻底的心灰意冷,“你……好好休息。”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剩下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和季安粗重却空洞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眼角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了一下,又迅速消失,只剩下更深的疲惫和麻木。他侧过头,不再看门口,像是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我蜷在床尾,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我知道人类的语言,能理解那些恶毒词汇下的滔天痛苦和自毁倾向。他不仅仅是想死,他是憎恨着“生”本身,拒绝一切拉他回来的可能。
我只是一只猫。
我能做什么?舔舔他的手指?发出可怜的叫声?
这有什么用?
我为什么非要回来?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个人类的死活?甚至不惜动用那些我不理解的力量,一次次违背常理?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模糊的意念在深处催促。
【锚点……关键节点……不可缺失……】
【界时空树……种子……关联……】
界时空树?种子?
那是什么?那些破碎的记忆里,似乎有巨木参天、贯通世界的模糊影像,有一颗微弱却蕴含着无尽时空之力的光点……
它们……和季安有关?
这个念头毫无由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确定性。
救他,不仅仅是因为那点短暂的温暖和不忍。
更因为,如果他就这样熄灭,似乎会违背某种更深层的、刻在我存在本源里的……意愿?或者说,使命?
我看着病床上那个被巨大悲伤摧毁、用冰冷尖刺武装自己、一心求死的男人。
物理的看护阻止不了他。语言的劝解只会激起他更激烈的反抗。
那么……意识呢?
那些我能撬动的、非常规的力量……能否触及他的梦境?那片被绝望彻底冰封的精神世界?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想法在我脑中成型。
我轻轻跳下床栏,走到他枕边。他呼吸平稳了些,但眉头依旧紧锁,陷在痛苦的浅眠里。
我低下头,将微凉的鼻尖轻轻抵在他太阳穴的位置。
集中所有精神。
忘记猫的形态,忘记肉体的限制,将所有的意念,所有那些冰冷的、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力量,所有关于“界时空树”的模糊感应和那份不容熄灭的执念,化作一枚无形的、纤细却坚韧的针。
然后,小心翼翼地、尝试着……
刺入他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