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感并非实体。
像是将意识探入一片冰冷粘稠、毫无光亮的石油海洋。阻力巨大，且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绝望和负面情绪碎片。悲伤、愤怒、自责、无边的虚无感……它们如同拥有实体的暗流，试图缠绕、吞噬任何外来者。
我稳住那根纤细的意念之“针”，艰难地向下潜行。
必须找到核心。找到那个被层层痛苦包裹起来的、或许还残存着一丝本真的“季安”。
眼前的黑暗逐渐化开，呈现出扭曲的景象。
是不断重复播放的车祸现场。刺眼的远光灯，尖锐的刹车声，玻璃粉碎的爆响，还有……无声蔓延开的、刺目的鲜红。一个模糊的、穿着孕妇装的身影倒在血泊里，腹部隆起温柔的弧度，却再无生机。
景象一遍遍重演，每一次都更加清晰，更加残酷，伴随着季安撕心裂肺却发不出声音的呐喊。巨大的愧疚和自责如同磐石，压在这片意识空间的每一寸。
【是我的错……我不该让她一个人出门……如果我早点下班……如果我走那条路……】
冰冷的意念碎片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感知。
我试图绕过这不断重复的创伤场景，向更深处探寻。但除了痛苦，还是痛苦。这片梦境领域仿佛已经被彻底的悲伤同化，找不到任何出口，也找不到任何一点温暖的、属于“生”的光芒。
他把自己完全囚禁在了这场灾难里。
我的意念之针开始变得不稳定，这片绝望之海的同化力太强，几乎要将我也拖入那无尽的悔恨循环。能量在急速消耗。
不行！必须找到别的东西！
界时空树……种子……那模糊的感应……
我强行凝聚即将涣散的意识，不再试图对抗那些痛苦的画面，而是将一丝极其微弱的、属于“界时空树”的意念波动——那是一种浩瀚、古老、蕴含着生命与联结力量的气息——如同播撒尘埃般，极其小心地注入这片绝望之海。
没有试图驱散黑暗，只是……提供一个极其微弱的、不同的“坐标”。
像是投入深海的、一枚会发光的浮标。
痛苦的海啸依旧在翻涌。
但某一瞬间，在那不断重复的、血腥的车祸景象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呼应了一下？
不是悲伤，不是绝望。
是一种更古老的、被深深埋藏的……温柔？
景象猛地一变！
不再是冰冷血腥的马路。
而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公园的长椅上，年轻的季安穿着干净的衬衫，眉眼温润，嘴角带着一丝有些傻气的、却无比真诚的笑容。他正低头，小心翼翼地将耳朵贴在一个腹部隆起的女子肚子上，女子温柔地笑着，手指轻轻梳理着他的头发。
“动了动了！老婆！他踢我了！”梦中的季安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纯粹的、毫无阴霾的喜悦和期待，“他肯定是个调皮的小子！”
“说不定是个文静的小姑娘呢？”女子嗔怪地笑道，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晕。
“都好，都好！”季安傻笑着，再次贴上去，轻声对着肚子说，“宝宝，要乖乖的，爸爸等你出来，带你去放风筝，去看星星，去种……”
去种什么？
话语在这里变得模糊。
但那个瞬间的季安，那个充满希望、温柔和爱意的季安，像一颗被深埋的琥珀，短暂地在这片绝望之海中闪烁了一下。
无比真实。无比……脆弱。
就在这时，病床上的季安猛地抽搐了一下，发出一声极其痛苦压抑的呜咽，仿佛那颗美好的琥珀被更大的痛苦瞬间碾碎，眼前的温馨景象如同镜花水月般崩塌，再次被血腥的车祸现场吞噬！
但那一瞬间的闪光，已经足够了！
我的意念被巨大的悲伤反冲力猛地弹了出来！
“喵呜！”我身体一颤，从枕边跌落下来，虚软地趴在病床上，大口喘息，仿佛刚刚真的在深海溺水。精神力的消耗几乎掏空了我，眼前阵阵发黑。
病床上，季安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不再是全然的死寂和麻木，而是充满了剧烈的、未被镇静剂完全压制的痛苦、迷茫，还有一丝……猝不及防被窥见最深软肋的震惊和恐慌！
他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脖颈上的纱布随着动作显得格外刺眼。他猛地转过头，视线慌乱地扫过空荡的病房，最终，定格在瘫软在他手边、几乎动弹不得的我身上。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充满了血丝，有噩梦惊醒的恐惧，有被触及伤疤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仿佛见了鬼般的骇然和困惑。
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却又因为巨大的震惊和生理上的痛苦而无法组织语言。
监护仪器因为他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发出更频繁的警报声。
走廊里传来了护士急促的脚步声。
而他，只是像被定住了一样，用那种见了鬼的眼神，一瞬不瞬地、骇然地盯着我。
仿佛在看一个……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窥破了他所有秘密的……怪物。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值班护士快步走了进来，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关切：“3床，怎么了？心率怎么突然……” 她的声音在看到季安死死盯着我、那副活见鬼般的骇然表情时顿住了，随即转为惊讶和一丝不悦：“咦？哪里来的猫？怎么跑进来的？病房不能进宠物……”
她说着就要上前来驱赶我。
“别动它！”
季安的声音嘶哑得破音，却带着一种极其突兀的、近乎尖锐的命令意味。他甚至下意识地想抬手，却因为虚弱和输液管的牵制而只是手指痉挛了一下。
护士被他这反应吓了一跳，愣在原地，看看他，又看看我，一脸错愕。
季安胸口剧烈起伏着，呼吸面罩下发出嗬嗬的声响，但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依旧死死锁在我身上，里面的情绪翻江倒海——惊骇、困惑、无法置信，还有一丝……连他自己恐怕都无法理解的、强烈的阻止。
护士回过神来，尽量语气平和：“先生，医院有规定，宠物不能……”
“出去。”季安打断她，声音低了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冷硬，“我没事。让它待着。”
“这不符合规定，而且它可能带有细菌，您的伤口……”
“我说了，出去！”季安猛地提高了音量，牵动了颈部的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但眼神却更加执拗甚至凶狠地瞪着护士，“需要我签免责协议吗？拿过来我签！现在，请你出去！”
护士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躁和坚持弄得不知所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无奈地摇摇头：“好，好，您别激动，我这就出去。有事按呼叫铃。”她迟疑地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了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我们一人一猫。
诡异的寂静弥漫开来，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和季安尚未平复的粗重呼吸声。
他不再看我，而是猛地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像是无法承受刚才那番情绪爆发带来的消耗，也像是无法面对我，无法面对自己刚才那反常的、激烈的维护。
他为什么维护我？因为那一瞬间在梦境边缘的触碰？因为他潜意识里感知到了某种超出常理的存在？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精神力的过度透支让我虚弱到了极点，连抬起爪子的力气都没有。我瘫软在他手边的床单上，只能小幅度地喘息。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一个闭眼装睡（或者说，被迫面对内心惊涛骇浪），一个虚弱瘫软。
时间一点点流逝，窗外的天色逐渐由墨黑转向灰蓝。
季安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但他紧锁的眉头和偶尔颤抖的眼睫显示他并未真正入睡。
终于，他再次睁开了眼睛。眼中的惊骇和混乱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审视的、带着血丝的痛苦和探究。
他极其缓慢地、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
这一次，没有了之前的凶狠和驱赶，也没有了全然的死寂。更像是在看一个……无法理解的谜团，一个不该出现却偏偏砸碎了他所有伪装和绝望壁垒的……变数。
他的嘴唇动了动，发出极其沙哑、几乎含在喉咙里的声音，不像询问，更像是一种破碎的自语：
“……你……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力气回应，只是努力掀开眼皮，用同样虚弱、却不再全然懵懂的湛蓝色猫眼，静静地看着他。
目光相交。
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弦被绷紧。
他看着我那双眼睛，似乎又想从中寻找什么答案，最终却只是陷入更深的迷茫和疲惫。他缓缓抬起那只没有打点滴的手，动作极其迟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似乎想碰碰我，却又在即将触碰到我的毛发时猛地停住，像是怕被烫伤一样，僵硬地缩了回去。
他重新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
这一次，不再是全然的绝望，而是掺杂了无尽的困惑、挣扎和……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摇。
那颗投入他绝望深海的、关于“界时空树”和过往温柔的意念浮标，似乎……并没有完全被黑暗吞没。
尽管微弱。
但它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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