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无垠的维度乱流中穿梭,如同疲惫的航船寻找着避风的港湾。
我,一个受损严重的未知存在,核心处那新生的界时空树枝丫散发着微弱的莹绿光芒,是我仅存的慰藉与坐标。我需要沉眠,需要修复,需要找一个远比上次那只猫更加简单、更加宁静的“片叶”世界。
【检索:超低能耗环境。极简意识载体。无剧烈情感波动。适宜进行初步界时空树温养……】
指令发出,依托着界时空树枝的感应,我在无尽的时空泡影中筛选。一个看起来灰扑扑、能量波动近乎死寂的小世界坐标被捕捉到。信息反馈极其简单:低活性,低交互,结构稳定。
完美。看起来像是一块沉睡的石头,或者一段凝固的时间。正是我需要的。
【确认载入。目标片叶:G-11。载体模板匹配:惰性结晶/静滞体。意识传输……】
熟悉的剥离感传来,我放松了全部警惕,准备迎接一场漫长、无人打扰的沉睡,如同将自己埋入宇宙的沙砾。
然而——
就在意识传输即将完成的瞬间,一股极其突兀的、混乱的、充满粘稠负面情绪的能量流猛地干扰了传输通道!
像是航船突然被卷入狂暴的漩涡!
【警告!遭遇未知高波频情感乱流!坐标偏移!载入错误!错误!】
冰冷的警报在意识深处炸响,但已无法逆转进程!
我就像一颗被错误投送的子弹,猛地被甩出了预设的轨道,一头扎进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剧烈波动的意识海洋!
“砰!”
并非物理上的声响,而是意识层面的剧烈撞击感。
预想中石头般的冰冷和死寂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处不在的、湿冷的恐慌,酸涩的委屈,还有……一种啃噬般的、灼烧的饥饿感!
各种破碎的画面、声音、感觉如同碎片般砸向我:
——一只粗糙的手狠狠拍掉她伸向锅里肉块的小手。“赔钱货!这是给弟弟补身体的!”
——教室里,周围同学投来的若有若无的鄙夷目光,和压低声音的窃笑。“她好像又偷了王婷的橡皮…” ——镜子里,一张苍白、普通、带着黑眼圈的脸,眼神怯懦躲闪。 ——深夜胃部传来的、尖锐的空洞绞痛。
……
混乱!嘈杂!充满了低等的、却无比强烈的生物情绪!
这根本不是我要去的那个死寂世界!这是一个活生生的、正处于痛苦和挣扎中的……人类少女的精神世界!
我评估错误了!那个灰扑扑的坐标根本不是低活性世界,而是这个女孩极度压抑内心、近乎封闭自我所表现出来的假象!我的载入被她那瞬间强烈爆发的情绪波动干扰,发生了致命的偏差!
【载体强制绑定:夏薇(人类女性,14岁)。绑定模式:共生(第二人格?)】 【警告!环境情感负荷远超安全阈值!不利于修复!】 【界时空树种子受到扰动,进入低活性自保状态,温养进程中断!】
完了。
我感受着周围那粘稠的、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痛苦和饥饿,意识核心一阵动荡。
不仅没找到安静的疗养地,反而闯入了一个更麻烦的困境!从一个生物的载体,变成了另一个智慧生命的“第二意识”?
这简直比当猫还要糟糕一百倍!
猫至少行动自由,而这个……我甚至可能无法自主控制这个身体!
就在这时,外部清晰的感知传来——现在,是“我们”的感知了。
视线所及,是肮脏的、泛着油光的厨房水槽。一双瘦削、有些粗糙的手正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机械地搓洗着碗碟。
喉咙里,不受控制地咽了一下口水,因为客厅里传来弟弟咀嚼食物的声音,以及母亲温柔的催促:“小知,多吃点鱼,聪明。”
一阵尖锐的委屈和更强烈的饥饿感,如同潮水般从这具身体的深处涌上来,几乎将我这片外来的意识也淹没。
而我,那高贵的、受损的未知存在,此刻只能被迫共享着这份冰冷的洗碗水、胃部的灼烧感、以及那无处诉说的、卑微的痛苦。
我:“……”
这该死的、错误的片叶!
意识如同被困在暴风雨中的一叶扁舟,随着名为“夏薇”的少女内心翻涌的酸楚和饥饿感上下颠簸。
那冰冷的洗碗水触感、胃囊空洞的灼烧、喉咙口无法下咽的委屈……所有这些低等的、却无比强烈的生理与情感信号,蛮横地冲刷着我这本就脆弱的核心。
我试图蜷缩,试图屏蔽,但这具身体的感觉无孔不入。我们共享着同一套神经末梢,同一副饥肠辘辘的皮囊。
【启动屏蔽协议……失败……能量不足……载体深度绑定……】
冰冷的提示更令人绝望,我甚至连关闭这纷乱感知的能力都失去了。
“姐……”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
我的视线——夏薇的视线——下意识地瞥过去。是那个弟弟,夏知。他手里捏着半块吃剩的酥饼,手指上还沾着油渍。他脸上有点犹豫,又有点讨好,小声说:“妈让我给你拿点……”
“谁要你假好心!”一声尖利的、带着明显颤音的呵斥从“我们”的喉咙里冲出去。
妈才不会心疼我,给我拿吃的。
夏薇猛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搓洗着碗碟,瓷器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她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抗拒着那半块酥饼,更抗拒着弟弟那点小心翼翼的、施舍般的善意。
巨大的委屈和愤怒在她胸腔里炸开,烫得我的意识都跟着一缩。那情绪如此浓烈,几乎盖过了饥饿感。
“滚开!”她带着哭腔,“拿着你的东西滚!我不稀罕!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怨恨的对象模糊不清,但那股迁怒的恶意却真实得刺人。
夏知被吼得愣了一下,捏着酥饼的手缩了回去,眼神里那点光亮黯淡下去,变成了无措和一丝受伤。
他默默站了一会儿,还是把酥饼轻轻放在旁边的灶台上,小声说了句“那你饿了自己吃”,就低着头快步走开了。
那半块酥饼孤零零地躺在沾满油污的灶台上,散发着诱人的油脂和糖分的甜香。
胃部更剧烈地抽搐起来。
夏薇的呼吸急促了,视线不受控制地瞟向那酥饼,渴望和屈辱在她心里疯狂打架。
“不准吃!”她恶狠狠地命令自己,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吃了就是认输了!就是承认我连他施舍的东西都需要!”
但那香味像钩子一样,勾着她最原始的求生本能。
我冷眼旁观着这内心的撕扯,在生存面前,这点自尊心一文不值。
若是我意识体恢复,岂会为半块劣等能量块如此挣扎?
然而,就在我这漠然的念头闪过的瞬间,一股更深的、不属于我的悲凉感,如同冰水般漫延开来。
那不是我的情绪,是夏薇的。
在那愤怒和饥饿之下,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荒原。
是被长久忽视的酸楚,是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让父母看一眼的绝望,是连这点微不足道的“施舍”都成了必须用全身力气去抗拒的、唯一能捍卫的破烂尊严。
她恨的不是那半块饼,也不是弟弟。
她恨的是这永远无法填满的饥饿,是这永远得不到回应的爱,是这具被困在冰冷厨房里、看着别人享受温暖的、卑微的自己。
那悲凉太沉重,太纯粹,甚至暂时压过了饥饿的灼烧。
我那点属于高等存在的、冰冷的评判,在这片荒原般的悲凉面前,突然显得……苍白而可笑。
她停止了搓洗,双手撑在冰冷的水槽边缘,肩膀微微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微的抽气声。
一滴滚烫的液体砸落在手背上,混进冰冷的洗碗水里。
是眼泪。
她的眼泪。
同时,也仿佛砸落在了我意识的核心上。
一种陌生的、滞涩的触动感,从那淡粉色界时空树种子处传来。它似乎……对这种极致的情感产生了微弱的共鸣。
我沉默了。
不再试图去分析,去评判。
只是……被迫地、全方位地感受着。
感受着这具身体的饥饿,感受着这灵魂的荒凉,感受着那半块被遗弃的、渐渐冷掉的酥饼所代表的,无比复杂而心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