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以一种诡异而平静的方式继续流淌。
我依旧住在这具名为“夏薇”的躯壳里，像一个暂居的房客，冷漠地观察着这个破败家庭的一切。工厂的工作对我而言毫无难度，甚至能分出一部分意识继续温养界时空树。那枝丫愈发莹润，与我核心的联系也更加紧密。
夏知变得异常安静和……努力。
在我偶尔几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关于“知识有用”、“计算需精准”的“自言自语”（实则是刻意引导）下，他竟真的开始拼命学习。
他会捡别人丢掉的旧练习册，会在做饭烧火的间隙借着灶膛的光看书写字，会一遍遍演算那些对他这个年纪来说过于困难的题目。
他甚至开始试图模仿我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处事方式。
机会很快来了。
一次晚饭，母亲又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或许是菜咸了，或许是夏知不小心碰掉了筷子——开始对“我”喋喋不休地咒骂，言辞刻薄，翻来覆去都是“赔钱货”、“没用的东西”。
我面无表情地听着，如同听一段无关紧要的噪音，正准备像往常一样无视时——
“妈。”
夏知突然放下了碗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强行镇定的语调。
母亲骂声一停，愕然地看向他。
“姐在厂里干活很累。”夏知垂着眼，不敢看母亲，手指紧张地抠着桌沿，但语句却异常清晰，“刘叔上次还说，姐手脚麻利，比好多老工人都强，月底可能要给她加钱呢。”
他顿了顿，悄悄吸了口气，继续道：“要是姐累病了，不能去上工，刘叔肯定要找别人。到时候……到时候别说加钱，连现在这份工钱可能都没了。我，我的下学期学费不是还没凑齐吗？”
他巧妙地把“加钱”和“弟弟的学费”这两个母亲最在意的东西，和“我”的健康捆绑在了一起。
母亲愣住了，张着嘴，一时竟忘了要骂什么。她看看面无表情的“我”，又看看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却把话说完的儿子，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现实的算计所取代。
她最终只是悻悻地瞪了“我”一眼，嘟囔了一句“吃你的饭”，便不再言语。
一场风波，竟被这个十一岁的孩子，用他所能理解的最“精明”的方式，化解了。
我看着他悄悄松一口气、却依旧紧绷的侧脸，意识核心毫无波澜，只是数据库里默默记录下这种基于利益权衡的低等智慧生物行为模式。
夜深人静。
破旧的屋子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的风声。
夏知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睡着。他在那张小床上翻来覆去，最终，极其轻微地、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姐姐？”
我没有回应，维持着沉睡的呼吸频率。
他却像是鼓足了巨大的勇气，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清晰地传入我的感知：
“你……你不是我姐姐，对不对？”
我依旧沉默。
“我去问过陈医生爷爷了……”他声音更低，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怕惊扰什么的语气，“他说……说这可能是书上写的……‘人格分裂’……就是说，身体还是姐姐的，但里面住着……另一个人。”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积蓄勇气。
“你……是来保护我和姐姐的天使，是吗？”他终于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里许久的、带着孩子气的幻想和巨大不安的问题。
黑暗中，我缓缓睁开了眼睛。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极其轻微地、发出一个单音节：
“算是。”
这声回应，仿佛给了他某种确认，也带来了更深的失落。
他沉默了更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然后，我听到他极力压抑着的、带着哽咽和巨大无助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那……那到底要怎么样……真正的姐姐……才能醒过来？”
“是不是……只要我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努力读书……变得很乖很乖……帮家里赚很多很多钱……姐姐她……就会高兴了……就愿意回来了？”
他的逻辑简单而直接，将所有责任都归结于自己不够好、不够强。
我没有戳破他的幻想，基于效率最大化的原则，再次给予了一个模糊的肯定：“变强，是基础，夏知，你还只是个孩子，不用太过自责。”
然而，这个肯定的答案，并没有带来预期的鼓励。
我清晰地感知到，身旁那具小小的身体猛地僵住了。紧接着，一种汹涌的、几乎要决堤的悲伤和绝望情绪，如同实质般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他不再说话，只是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发出极其细微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声。
瘦弱的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但他却拼命地忍着，不让那呜咽变成哭声，甚至抬起手，粗暴地擦掉溢出眼眶的泪水，仿佛那眼泪是软弱的证明，是绝对不能被身旁这个“天使”看到的耻辱。
他在强撑。 他在试图向我证明，他有资格“变强”，他甚至不敢在我面前流露悲伤。
这一刻，我那高速运转、理性至上的意识核心，仿佛被某种无法解析的数据流冲击了。
我忽然明白了。
无论我展现出多么超乎他们想象的力量，无论我多么高效地解决了危机，无论我看起来多么像他口中的“天使”……
在他心底最深处，渴望的从来不是我的庇护和力量。
他想要的，始终是那个会对他发脾气、会推开他、也会在深夜偷吃他留下的饼干的、真实的姐姐。
我所做的一切，甚至我的存在本身，于他而言，或许只是一种不得已的、痛苦的替代品。
在夏知与夏薇之间那长达十余年、充满了泥泞、伤害、却又深刻缠绕的共生羁绊面前，我这份来自异世的、绝对强大的力量，竟然显得如此……苍白和……无关紧要。
我沉默地看着那个在黑暗中强忍泪水、试图独自吞咽所有悲伤和恐惧、只为了一个“变强”承诺的孩子。
界时空树的枝丫，在我意识中散发着温润却沉默的光辉。
数据库第一次出现了无法归类和分析的冗余信息流。
名为……“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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